一部《锦瑟》八道惘然,你听懂了哪一种?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前言
主讲者:刘贤,湖北浠水人,现工作于深圳,自小阅读诗文,有着沁骨入髓的文化解读能力。
李商隐(约812-858年),字义山,号玉溪生,又自号樊南生。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市),自祖辈起迁居荥阳(今河南荥阳市),他是晚唐最杰出的诗人,也是唐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有唐一代,唐诗一波一波,高峰迭起,流风余韵,迄及晚唐,已逐渐式微。义山则别出心裁,再开生面,为我们打开了又一个全新的世界,也将唐诗推向了另一座高峰。
今天我要讲的这首无题-锦瑟,应该是义山诗中最具唯美色彩,最让人目眩神迷,也最费人猜想的了。它的鼎鼎大名,对为一个古诗词的爱好者来说,大概没有不知道的。这首诗,让国人品读了一千多年,也困惑了一千多年,对它,大家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解读和猜测,至今仍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元遗山(元好问)曾云“诗家都爱西昆好,独恨无人做郑笺” (《论诗三十首》之十二),有点让人爱恨交加的意思。义山的诗写得那么好,让人目眩神迷,可是读后却如坠云里雾里,这个评价,应该是是毁誉参半吧。 对于此诗的难解,清初王渔洋(王士祯)曾慨叹:“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更是代表了后来读此诗者的普遍心声。
自北宋至今,无数达人雅士,各路牛鬼蛇神,都对此诗做出了各自不同的解读,归纳起来,大抵有咏瑟说、悼亡说、自伤说、自序代序说、寄托说、混沌说等等, 具体解释,也相当复杂,这里不再赘述。
写诗,有时候诗人知道自己要写什么时候,要表达什么情感,想要告诉读者什么。可是有时候,连诗人自己也说不清要写的究竟是什么,要表达什么样特定的情感,想告诉读者什么具体东西。他只想表达一种思绪、一种情怀、一种感觉、一种意象。这个时候,大家的解读也只能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了。
再加上诗人或明或暗的用典,或华丽或朴素的语言,由于读者的人生阅历、人生感悟各异,文化修养高低不同,对诗意捕捉的敏感就有悬殊,这时候,解读起来,五花八门,各出心意,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首好诗,在给我们带来丰富的联想的同时,还能拨动人的心弦,或使人舒畅,或使人激昂,或使人沉思,或使人怅惘……。那么,从这些标准来看,义山的无题-锦瑟,则无疑是一首好诗。【梁任公(梁启超)曾说过:“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此种文字,便不容轻轻抹煞。”

此诗约作于义山晚年,当是他回忆往事,对一生坎坷而发的感慨,尽管描写委婉,旨意朦胧,但显然有其寄托。义山在诗中隐去了平生所历具体之事,以缘情造物的写法,含蓄委婉地从多个不同角度抒写了自己坎坷的际遇和哀怨感伤之情,痛惜华年流逝、抱负成空。
首联以“锦瑟”起兴,既写瑟之华美,又写弦之繁复,“锦瑟”,装饰非常华美的瑟,“锦瑟”二字,给我们描绘出一个美好而又幽怨的意象。义山另有一首诗云: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大抵类似,无端,没有来由、无缘无故的意思,明文征明《满江红》: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现代诗人聂绀弩写胡风的诗: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无端”二字,暗含着浓烈情感迸发,使锦瑟一件死物仿佛一下子有了生命,这句抑郁的感叹,像是在说不是锦瑟自己情愿有这五十根弦,而是与生俱来,生来就这么多,没得选择,真无可奈何呀。
“一弦一柱思华年”,这瑟上的每一条弦、每一根柱都牵引着诗人藏埋心底的一段伤痛。“弦”、“柱”承上一句“五十弦”而来,两个“一”字叠加,更加强了“五十弦”繁多的感觉,既暗示了感觉上的细致繁复,也暗示了这悲哀的沉重缠绵。每一弦每一柱的抚弄都会引起了诗人对往事的追忆,“华年”不是为了简单的为了协韵而将“年华”倒装过来,而是有它特别的含义,“华年”与前面的“锦瑟”相对应,既照见“华年”之美好,更反衬今日回思时的惆怅哀怨。诗人以瑟之华美暗喻自己的良材美质,出众才华,又以瑟之“无端五十弦”暗示华年的悄然流逝,不可追回。伤痛之情,悲愤之意,明暗相间,含于“无端”之感叹中,这两句应该说是这一首诗的总起,尤其是“思华年”,追思逝去的美好年华,乃是诗眼。

颔联寄情于物,将“晓梦”、“春心”之情借“蝴蝶”、“杜鹃”之物来表现。借景生情,以“沧海月明”、“蓝田日暖”之景象来写“珠有泪”的悲哀与“玉生烟”的迷惘。神话里说,月满则珠圆,可是,月夜下的沧海明珠依然有泪,茫茫无际的大海里,每一颗珍珠都有一个泪点,蓝田山中出产美玉,可是有玉之处烟霭蒙蒙,人们只见山中烟霭,却不知玉在何处,这蓝田美玉如同沧海遗珠一样,再好也无人赏识。
义山用典最具特色。有时用其本义,典型者如《安定城楼》: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言说自己满怀怀抱不得施展的悲愤,以贾谊和王粲这两位历史上有名的少年才高,有志难申者自况,还有:“且吟王璨行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抒发自己赤诚报国之心,都是明白用典的典范。但更多时候,他是将典故当作一个特殊的形象来使用,并加以创造性的引申、化用,“庄生晓梦”、“望帝春心”便是这种特别的用典的写法。“庄周梦蝶”是出自《庄子、齐物论》的一个寓言故事,本意在于阐述一种“均物我(万物都是一样的,要把万物都看成和自己是一样的),外形骸”的道家哲理,而李商隐却将“梦蝶”这个形象加以改造,为自己所用, “晓”字是义山加的,“晓”,天欲破晓,是说天快要亮了,“晓梦”是说天快亮之前做的梦,如同我们常说“黄粱一梦”、“一枕黄粱”,极言梦之短暂,抒写的是对于仕途的追求梦想以及梦想落空后的无尽感慨。“晓梦”暗示了梦境的短暂,蝴蝶的翅膀是彩色的,飞舞起来,高高低低,是一种活泼、灵动的形象,“迷”,痴迷,沉迷,“迷蝶”又暗示梦者的痴迷,他完全耽溺在这种美好的感觉中了。可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夜夜除非,好梦留人醉”,梦很快就醒了,只留下一个短暂的幻影,这种痴迷沉醉、怅然若失的况味应该就是诗人所欲表达的真意。
“望帝春心托杜鹃”句,用的是望帝去国怀乡,魂化杜鹃,悲鸣寄恨的典故,这个典故,古往今来的诗词歌赋中用的极多,略举几例,如:李白的《蜀道难》: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白居易《琵琶行》: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李贺《老夫采玉歌》:夜雨冈头食榛子,杜鹃口血老夫泪;唐崔吐《春夕》: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无名氏《杂诗》:等是有家归不得,杜鹃休向耳边啼;宋文天祥《金陵驿》: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等等,还有很多,表达的意境基本是寄托闲愁、离恨之类。但在义山这里,又进行了化用,“春心”,义山另一首《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中,“春心”是表达相思、情爱的,但这里显然不是这种“小妮子春心动矣”的意思,而是追求、向往、执着之心。“庄生晓梦”、“望帝春心”两句合读,表达了诗人多么痴迷的梦境,多么深挚的情志!人生的一切多么美好,却又那么短暂,就算是死去,也要向望帝一样,那份无比丰沛的情感,那颗追求、向往之心,化成蝴蝶,变成杜鹃,都不会磨灭。
诗人在这里对自己的所思所想不做明白的表述,而是用种种不同的美丽又繁复的形象和曲折宛转的手法给予我们一种直感和暗示,使我们因之而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动和联想。

“沧海月明珠有泪”,这一句的意境凄美至极。沧海,明月,珠泪,这是一个神话般空旷、寂寥、幽远的图画,我们想象一下,明月之夜,浩渺苍蓝的海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寂寞幽明的清辉,这神秘唯美的自然之景足以让人心动神驰,然而,在这明月之下,海上的鲛人却泣泪成珠,又是多么让人伤感啊!“珠有泪”的意象,是这么来的:神话传说里,南海外的鲛人,善于织一种薄如蝉翼的、透明的绡布,鲛人哭泣流出的眼泪,可以泣泪成珠。古人说“月满则珠圆”,如果月亮是圆的,那么珍珠应该是圆的,如果月亮是缺的,那么珠子就不圆,这当然是古人直觉上的想象,不一定是事实。
这句呢,可能又涉及另外一个典故“沧海遗珠”,《新唐书?狄仁杰传》记载,早年狄仁杰未发达时,工部尚书阎立本就发现了他,非常欣赏的才干,评价他说“君可谓沧海遗珠矣。”义山在这里是夹用两典,一明一暗,完全不着痕迹,这种技巧,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
“沧海月明”,描绘出一个多么清明洁净、飒然幽远的境界,可是,沧海之中那珍贵的珠玉,却是鲛人泣泪而成,即便是泣泪成珠,也是在远离浊世的茫茫大海中,无人得见它的光辉,更无人去赏佩珍重。这美丽的寂寞,似乎是义山一生的写照。他这颗美丽的珠玉,光辉夺目,却湮灭在晚唐的风摧云裂中。每念及此,怎不令人有泪如倾?
“蓝田日暖玉生烟”这句,不像颔联两句那样用典,但它也是有来历的,早于义山之前的中唐诗人戴叔伦,在评论作诗艺术时,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句论诗之语极为精当,说穿了,就是诗贵朦胧缥缈之美,要“言有尽而意无穷”,可以看做是诗人对艺术之美的感悟,也包括对自己一生所作诗文的总结性评价。
蓝田,位于陕西省境内,以产美玉出名。相传蓝田山遍布玉石,但寻常肉眼很难看出,只有当玉石山沐浴在暖阳之下,这时远远望去,蓝田山的玉石散发出淡淡烟霭,走近前,却又什么都看不见。戴叔伦认为,好的诗歌也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一样,意境朦胧,意韵深远,此中真意,妙处难与人说。
义山化用戴叔伦的句子,是用来总结自己毕生的创作。他觉得自己的诗歌正契合了戴叔伦的诗观,玄妙、朦胧、凄美,能使人悠然心会,便是妙处了。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非常工整的对句,沧海、孤月,给人的是一种寒冷的感觉,蓝田(山)、暖日,给人则是一种温暖的感觉,诗人从神话和典故中提取的意象是那样的神奇、空灵,他的心灵向读者缓缓开启,华年的美好,生命的感触等等皆融于其中,却只可意会不可言说。不单单是爱情,不单单是诗境,这人世的一切真善美,还有一生经历的所有凄美缥缈、至死不渝的情感,几十年过去,它们依徊萦绕在义山心中,却已是开在彼岸的曼珠沙华,隔着前世今生,再也无法亲近。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尾联自问自答,兼与首联相呼应。“可待”,是个问句,这样的感情,我要等待到成为追忆的时候,才会怅惘哀伤吗?一般人等到真的失落了,他才感到怅惘哀伤。而诗人不是,“只是当时已惘然”,就在当时,就在我“迷蝴蝶”的时候,就在那“玉生烟”的时候,我已经惘然了。
诗人抚今追昔,痛定思痛,所谓“此情”者,指的正是颔、颈两联中所写的“晓梦”的痴迷、“春心” 的深挚、“珠泪”的哀伤与“玉烟”的迷惘,种种情事交相堆叠,百转千回,又怎会等到追忆时才感到哀痛呢?华年流过之时,便已体味到了其中的苦涩悲哀。在暖玉生烟的缥缈里,诗人回望华年往事,追忆往日情缘,只空留当年的怅惘:正是: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槿花二首》》)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秋(公元858年),义山病逝于家乡荥阳,享年47岁。他死后,文坛竟然出奇地沉默,极少有人赋诗撰文来纪念他。现存的当时悼念李商隐的诗仅有两首。就是崔珏(生卒年均不详))写了《哭李商隐》二首》:
【其一】
成纪星郎字义山,适归高壤抱长叹。
词林枝叶三春尽,学海波澜一夜干。
风雨已吹灯烛灭,姓名长在齿牙寒。
只应物外攀琪树,便著霓裳上绛坛。
【其二】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在我看来,义山一生虽短,但就生命的质量,生存的密度而言,是远远胜似他人数百年了。像后来者苏东坡,“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有这许多光耀千古的名篇佳作,此生足矣,又何须官场上的显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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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回顾:
第一讲:一首《菩萨蛮》,窥见江南之美,窥见磅礴大唐
第二讲:品读《关雎》:你说是上古情爱 我说是圣人心事
说明西窗记
把我读过的诗文都细细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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