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殇》上篇||文/赵春光||【京西文学】第809期

2020年12月10日第326期 总809期赵春光,北京市门头沟区琉璃渠村人,70后,北京作家协会会员,门头沟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老舍文学院学员,已在各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100余万字。
上 篇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已经隐约可见几颗星星在空中闪烁。从琉璃局村西北面的山口,时不时地吹来一阵阵夹杂着北方寒意的硬硬的凉风,呼啸着撞到衣着还比较单薄的人们的身上,使人不禁会打上一两个寒战,提醒人们秋越发的深了。在京西琉璃局村南面的小山坡上,烟雾缭绕地笼罩着数座琉璃窑。在其中的一座主窑旁,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他们的眼睛通过观察孔始终在注视着窑中跳动的火焰,目光中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和渴望。这两个人便是琉璃局官窑的窑主赵春宜和他的大儿子赵廷忠,窑中正在烧造的是为慈禧太后修建颐和园而精心制做的两个九角琉璃盏。建园所需的其它琉璃活儿件早已送去了,惟独这两个琉璃盏已经是第五窑彩烧了,不知窑中的琉璃盏是否和他们期待中的一样光彩夺目。
“爹,您回去歇会儿吧?这里我盯着。”廷忠边说着边给他爹填上了一袋叶子烟递过去。
“哎,我怎么放心得下呢?离交活件就只剩下十五天的时间了,倘若这窑还不行……”赵春宜边摇头边仰天长叹,“就怕慈禧老佛爷怪罪下来……”
“这个该死的老东西,没事儿又修什么颐和园?”廷忠在心里暗暗地骂着这个老佛爷,“原来的两个六角琉璃盏不是蛮好吗,又要重做两个什么九角琉璃盏,做就做吧,还要求每个角盏要分别是一种不同的颜色,颜色间还要分明艳活,不能靠色。哎!可我琉璃赵家祖传的釉色配方就只有七种独立的颜色呀!”
为了这两个九角琉璃盏,赵春宜爷儿俩倾注了极大的心血,他们已经在这窑场里折腾了两个多月了。从其琉璃工艺一开始的坩子土的配料,到其后的粉碎、筛选、淘洗、炼泥,从琉璃盏的样式设计、制模子,到成型,最后到泥胚胎凉干后入窑素烧的火候的掌握……每一步都是他们爷儿俩亲自上手或监督,直到精益求精后才肯罢休。这是琉璃赵家自烧造琉璃以来从没有过的先例,赵春宜深知连光绪皇帝都惧怕的老佛爷的厉害,弄不好自己的五品蓝顶子都得丢了。
赵家是烧造琉璃的世家。当初由于京城大规模修建宫殿、园林、坛庙、陵寝的需要,赵家的祖上从山西榆次南小赵村迁到了京西现在的地方,掌管着专为皇家烧造琉璃的琉璃局官窑。说起琉璃的生产,其工艺纷繁复杂,琉璃釉料的配方更是神秘,显为人知,赵家的琉璃生产技艺在这当中又独树一帜。因此赵家世世代代严守着他们掌握的技术秘密,上三作的技术秘诀每代只传一子,“虽兄弟姐妹,亦皆不传。”所谓的上三作是包括稳作:设计、制模;窑作:烧窑、看火候;釉作:配制釉料。这是琉璃业中起着决定作用的技术,能把上三作技术融会贯通者寥寥无几。赵家为严守秘密,在生产上采用工序分工,每人只掌握一道工序,严禁“偷学”其它工序的技术,即使赵家的非继承人也是这样。至于下三作的粉料、沤料、装窑、出窑,供应燃料等的体力活,则可以放开让其他临时性劳力去干。
赵家凭着这门手艺很受大清朝廷的赏识,“琉璃赵”和“样式雷”一起,声名远播。那时的活儿钱都是朝廷直接拨发的帑银,他们建宅子、建庙宇、置田产、购家当,生活很是富庶。到了赵春宜这辈儿,由于对朝廷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更是被封为了五品蓝顶子,成为了显赫的皇商。
这次慈禧太后重修颐和园,真给京西琉璃窑赵家出了道难题,其它的活件都不在话下,就是这两个九角琉璃盏可把赵家愁死了。赵春宜清楚,祖上留下来的釉料配方只有七种不靠色的颜色,和琉璃盏的要求还差两种。退一步说,即使把那两种配釉色搞出来,可怎么窑烧呀?内行的人都知道,每种釉料对火候和温度的要求是不一样的,绿釉较低,黄釉居中,而像孔雀蓝就要很高的温度才行,在一窑中能把九种颜色的釉料都烧得光彩照人,几乎是不可能的。赵家为此开了多次家庭会,最后一致认为,九角琉璃盏不同于九龙壁的烧造,九龙壁可以分成不同的块料去上色,分窑烧制,成品后再粘合在一起。而琉璃盏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必须一次成型、一次素烧、一次上釉、一次彩烧。商量了好久,最后赵春宜拍板,先焘好模子制作并素烧出十几尊一模一样的琉璃盏白胚,然后在两尊两尊的上釉实验,进行彩烧,结果如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前四窑的彩烧都失败了,不是烧花了,就是釉色太靠色不艳活。
“子时熄火,就看这第五窑了。”廷忠在心里不住地祈祷着,这一窑又是他们爷儿俩多天的心血呀!看着窑中跳动的忽上忽下越发渐弱的火苗,他的心绪也随之飘忽不定。
夜深得只能看见远山幽暗的轮廓,苍穹之中,繁星映出了浩渺、博大与迷茫。廷忠隐隐感到夜空中有一团团寒冷的黑气向他们袭压下来,他和爹虽然各穿了一件很厚的长袍,但身子还是在瑟瑟地发抖。伴随着子时最后一星火苗的熄灭,廷忠和爹终于相畏着消失在了回家路上那茫茫的黑夜中,待明天窑中的温度冷却下来后,他们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命运了。
第二天从清早开始,天便下起了绵细的秋雨,凉凉的雨丝洒在人们的身上,一直会凉到人们的心里。
赵春宜和赵廷忠一人打了一把油纸伞径自奔窑场而来。到了那座主窑旁,赵春宜先用手在窑壁上试了试温度,然后立即让手下人扒开了窑门的封砖,还没等封砖完全扒完,他就迫不及待地独自一人率先钻进了窑中。窑的内外一片寂静,时间停止了,空气都好像凝固了。过了好一会儿,赵春宜才从窑中走了出来,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蜡黄,撑了油纸伞径自回家去了。廷忠的心“咯噔”了一下,他已经从爹的脸上读懂了一切,这一窑又完了。
廷忠赶紧回到家中,他想尽快安慰爹一下。进得门后,看见爹正一个人坐在八仙桌旁低头喝着闷酒,他一下子呆住了,才这么一会儿,爹怎么一下子竟苍老了许多,头发都有些花白了。见到大儿子进来,赵春宜缓缓地说:“抽空儿把这窑的两个琉璃盏套上牲口给颐和园送去吧,爱咋招咋招了!不弄了。”
晚上,赵春宜就病倒了。一家人都来床前看他,他的媳妇更是在床边不住地抹着眼泪。赵二忠也一瘸一拐地来了。见到二儿子,赵春宜萌生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很对不住这孩子。看家的手艺都传授给了大儿子廷忠,还给大儿子娶了房漂亮的媳妇。而对二儿子呢?由于他生下来就先天不足,左腿有些跛瘸,相貌也很丑陋,所以赵春宜一直都不太喜欢他,二忠也都快三十的人了,不说手艺没教他,连媳妇也没想着给他张罗一个。
“爹,家里的事我都知道了。”二忠挪到了赵春宜的床头说,“让我试试,烧烧那琉璃盏的彩釉行吗?”
赵春宜以为他只是在宽慰自己,没当回事,随口说道:“随你吧!”
二忠说的话很快就被赵春宜抛到了脑后。赵春宜仍是每日里以酒浇愁,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好让自己不去想琉璃盏的事。
离交活件的日子还剩下最后三天的时候,赵二忠一瘸一拐地来了。这些日子赵春宜没怎么注意到二儿子,一见之下,他竟吓了一跳,二孩子又黑又瘦的已经不成了样子。
“爹,您的身体还好吧?”
看着儿子青黑的眼圈,赵春宜的鼻子有些发酸,他再一次觉得对不住二儿子,“我没事,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爹,我用您剩下的琉璃盏白胚烧出了两个彩釉,您去看看行不?”
“你说什么?”赵春宜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待二忠又重复了一遍后,他才赶紧披了一件长袍跟着二忠急匆匆地来到了窑场。在一座很偏僻的窑旁,他们站住了,廷忠也在那里。
“爹,还是把琉璃盏搬出来看吧?外面的光线好。”于是二忠让窑场的人抬出了那两座九角琉璃盏。
在深秋高远的蓝天下,两座九角琉璃盏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赵春宜和赵廷忠半张着嘴,四只眼睛只顾直愣愣地看了,目光中充满了惊异与喜悦的光芒。太美了!这不就是人间的彩虹吗?不,彩虹才只有七种颜色,而琉璃盏上是九种颜色各自成趣、栩栩生辉。赵春宜围着琉璃盏转了又转,望着颜色明快、鲜艳、独立成趣,而又不失均匀润泽的彩釉,他不住地点头、点头,看着看着,两行浑浊的老泪竟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原来赵二忠虽天生残疾,相貌丑陋,但他心肠好,也极聪颖好学,只是由于长时间被家里人冷落,使他的性情变得内向、孤僻,不爱说话。但二忠并不怨他爹,他知道琉璃窑赵家祖上传下的规矩,他也知道琉璃工艺的传人会经常到朝廷里去,和内务府以及工部的许多官员往来接触,自己这丑陋的相貌怎么和别人打交道,哎!但二忠非常的要强,他不愿意自己就这么一辈子平庸的生活下去,所以他平素里常常偷学着本家的手艺。他常冒着被爹训斥责罚的危险到上三作里去和师傅们学手艺,师傅们当然知道他是窑主的二儿子,因此上也就毫无保留地教他。二忠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不迷信传统,不生搬硬套,他每次学下来后都要琢磨、试做、试烧,直到按自己的想法达到满意为止。
日积月累,二忠摸索了一套独特的琉璃手艺,尤其是在釉料颜色的配方上,他经过很长时间的摸索,弄出了十种独立颜色的釉料,且对每种釉料要求的火候成竹于胸。而这一切又都是在暗暗中进行的,他爹和他哥一点都不知晓,这也因了他从不被家人注意的过,所以才瞒了这么久。但把九种颜色在一窑中同时烧出亮丽的色彩来,他也是头一回。
(未完 待续)

版权声明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