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王小义:风雪腊梅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569】
风雪腊梅
河南邓州 王小义
一个人活着但凡都需要一点希望或者念想,这不是瞎话。我猜想那些轻生的人,无论是年长者,还是年轻者,一定是被什么事情刺激后,对生活感到绝望,对周周的人感到绝望,对现实感到绝望,才轻生的。服毒的,上吊的,跳河的,跳楼的,甚至卧轨割动脉的等等,这些用各种不同方式结束生命的人,不知需要何等的勇气才能实现这最后一搏。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呢?何不拿这份敢死的勇气面对挫折,面对现实呢!如果有,想必就是生不如死。
“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什么好可怕的?” 我也曾听人说起这话。如此说来,若能尝试死一次,未必不是好事,但最好不要偿试,因为不能拿生命开玩笑,毕竟人死不能复生,生命不止属于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不想有什么大难,也不求有什么后福,能够平平淡淡地活着就是最大的福。为了活着而活着,这也是我们芸芸众生的宿命,哪怕环境多么恶劣,哪怕现实多么残酷,哪怕生活多么没奔头。仔细想一想,总有那么一些人或者一些事,让你心生温暖,这温暖便是希望,便是念想,便是支撑活下去的勇气。梅姐,一位土生土长的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一位饱经忧患历经沧桑的母亲,其坎坷遭遇的一生深深地感动了我,使我不得不为她写点什么。我最近一次见到梅姐是在今年春节,在老家,在疫情期间。那天上午,晴,阳光明媚。妻在楼道的洗衣机边洗洗涮涮,我在一楼客厅搂着女儿看“光头强”,母亲习惯性地带着针线活筐,坐在旁边缝缝补补。听到有人推大门的喊叫声,母亲慌忙扔下手中的针线,小跑着出去开门迎客。“来客了,会是谁呢?”我放下女儿,习惯性地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急切地向大门口张望。“梅姐!”当她推着那辆旧三轮车闪身进门的那一刻,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虽然又是好几年没见,大相还在,除了脸上岁月风霜刻下的痕迹和稍显肥胖外,其他的变化并不大。她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零乱,靠近额头的地方还沾满霜花,皱纹堆垒的脸被冻得通红,眼睛炯炯有神,脖子上围着一条洗得泛黄的白围巾,穿着一件因年久掉色泛着淡红色的袄子,黑色的裤子盖到脚脖,脚上是一双早已失去了光泽的老式纯手工黑色棉靴。在她伸手拿牛奶的时候,我看到她的手,粗糙,干瘪,黑瘦,皴裂,像是浸着血丝的老枣树皮。
头上白花花的霜花告诉我,梅姐一定是起了个大早,七磨八拐,从曲里拐弯的乡间小道走了几十里路,穿越道道“封火线”而来。我喜出望外,但想起去年十月份她给我打电话咨询的家务事,心里突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压抑,难受。去年十月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写文件,突然电话响起,我抬眼一看是老家打来的,猜想要么是亲戚,要么是同学朋友,抑或是邻村的乡亲,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小激动,因为乡音永远是世界上最动听最美妙的声音。“喂,是小义吗?我是你梅姐!牛营你二姑家的老大,嫁到构林的那个。”随着这个陌生而又亲切声音的提醒,我很快就想起来了。“梅姐呀!记得!记得!”“你方便不?我想咨询你点事?”“梅姐,不忙。你说,慢慢说。”我安慰她说。干这们这个行业,凡是有人打电话咨询,再忙也得说不忙,算是对对方的尊重,更何况是亲戚,我的梅姐。梅姐向我诉说,现在一个人生活的她,前不久被公公婆婆告到了法院,要她每个月出二千块生活费,法院通知她X号去开庭,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宋哥走的早,前些年我种地供你的两个外甥女上学,大的前些年嫁到了上海,小的在城里去年刚结婚,我现在身体不好,也种不了地,哪有钱给他们?他们的小儿子俩口子这些年一直在广州打工,一个月一二万,还有三个闺女,咋都不向他们要,偏偏就问我要。再说了,我又不是不管他们,一天三顿饭都是我做,平常头疼发热生病,还不都是我带着他们去看,没让他们花过一分钱,我哪里亏待他们了,还问我要钱,要要都给了他小儿子。这些年,要不是你表弟隔三差五地支持俩儿,我早就撑不下去了。”我知道,梅姐和表弟姐妹情深,表弟一直在郑州,虽没上成学,这些年挺挣气,混的不错,没少帮助梅姐。我也从心里佩服这个表弟,不像村里其他家的亲姊妹们闹的跟仇人似的,老死不相往来,父母也心寒。
“近来就因为这事,我吃不下,睡不着,怕公安局来抓我,闹心!姐不懂法律,这些年来也从来没有向你开过口,这次实在没办法,只能求求你了,无论如何可得帮帮姐!”梅姐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委屈,最后有些泣不成声了。我心如刀绞。… …我想梅姐这次来,估计跟这事有关。“这是弟的车,真好看!”当梅姐经过停在院内的车时,上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了车身,又扒着车窗往里望了望,羡慕地说。“舅母,还是您行,弟他们姊妹几个都出息了,我们也跟着沾光,高兴得很呀!”梅姐见我女儿跑过来,放下手中的礼物,一把抱起,一边在她的小脸蛋上不停地亲吻着,一边高高举在空中原地旋转了二三圈。女儿高兴得“咯咯”地笑。我看得出,梅姐很开心。果不其然。在上次梅姐给我打电话之后,我请老家的同学律师免费帮她处理,最后在正直法官的苦心劝说下,她公公婆婆撤诉结案。她是来致谢的。中午吃饭时,她给我讲了许多有关她的我之前不知道的事。梅姐是我堂姑的女儿,堂姑和我姑姑从小感情至深,亲如同胞姐妹,刚出嫁那些年,两家一直来往着,因为亲情难舍,怎么着也割不断。梅姐本来学习很好,无奈家里太穷,姑父为了不耽误将来表弟上学,硬是把梅姐从学校里拉回来,尽管学校的老师曾几次到家劝说姑父,都无济于事。梅姐最终还是辍学了,初中都没毕业。我们每次提起这事都为梅姐感到惋惜。
后来,梅姐同村里的人一起到广州打工,舍不得花,把挣来的钱寄回家里供表弟上学。在广州她认识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男人,不久,他们恋爱了。姑父知道后,很生气,因为男方是山东的,嫌远,并声称如果梅姐再出去打工就打断她的腿。姑父一向有点大男子主义,霸道,说得出做得出。我们也都知道姑父担心的不是打工,而是怕梅姐嫁到山东。一向孝顺的梅姐又听了姑父的话,就没有再去南方打工,从此,与自己喜欢的人相忘于江湖。那时找对象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那个构林的宋哥托人向她家提亲,姑父没意见时,梅姐自然也没有意见。不久,便成了亲。梅姐刚结婚那几年,非要跟我家来往。我记得,梅姐结婚后的第一年春节,我和弟弟去她家走亲戚,路远又不熟,到了那里已是下午二点多,梅姐们一直在耐心地等着。那顿,梅姐和她的几个妹妹给我和弟弟包的扁食特别多,盛的也多,最后剩下半碗实在吃不下,梅姐微微一笑,甜甜的,扒到她的碗里吃了。那次,梅姐给我的压腰钱也是那个年下所有亲戚之中最多的——二块钱。后来,我母亲因为嫌太远,又不是直亲,在梅姐来过几次之后,慢慢地便不再来往,但每次有事回村总不忘到我家坐坐,吃顿饭,跟母亲拉拉家常,有时要是赶集碰到还是亲热如初,好像他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宋哥会泥瓦工,那年,姑姑家盖房子,梅姐非要让宋哥也去帮忙。谁也没有想到,后来出了事,给梅姐造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听母亲说,在房子快要峻工的那个晚上,宋哥非要开着他那辆小四轮回家,所有的人都劝他不要回,月黑头不说,还喝了那么多酒,但是谁劝他跟谁急。没办法,只好让他回。他本来是可以直接往西上邓襄公路回家的,却往东绕道我家,他要顺便拿走我妹妹在学校得到奖励的二捆铅笔(二十支)给他女儿用,母亲和父亲也劝他不住,他执意要走。那晚,他再也没能回来。第二天,当梅姐听说消息后,疯了似地跑到他身边时,他躺离家不远在公路边上,早已死去多时,肇事司机显已逃逸。小四轮倾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宋哥头部完好,右腿被车轮碾过,一大滩血渍里被浸得血红的二十支铅笔,横七竖八的散了一地。伤不致命,失血过多而亡。从此,梅姐再也没有踏进姑姑家一步。那时她才三十多点,别人多次劝她改嫁,她死活不同意,与仨个儿女相依为命,农忙时下地干活,不避寒暑,农闲时跟着村里盖房子的建筑队帮小工,不辞辛苦。儿子六岁那年,六月里的一天下午,梅姐一个人正在东坡地里割麦,邻家婶子满头大汗的跑到地头喊她,说出事了,让她赶紧回去。当上气不接下气的婶子告诉她娃掉大坑里后,梅姐不顾一切,疯了似的一路狂奔。坑边围满了人,儿子躺在岸边的树荫下,满脸乌青。梅姐分开人群,扑到儿子身上,当场就晕了过去。经过一阵掐人中、虎口的抢救,梅姐慢慢缓过气来,搂着儿子嚎啕大哭,儿子却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呼唤了。期间又晕过去几次。
“他娘,节哀!我们已经驮在牛背上空过水了,没用。”经验丰富的邻居大爷在旁边劝说。原来,因为要去割麦,梅姐就让十岁的大女儿照看小女儿和儿子,小孩们玩起来什么都忘了。当有人发现时,儿子已经漂浮在邻居门前的大坑里,一抱上岸,就有人先按着肚子空水,再捶打胸口急救,最后又驮在牛背上在沿着村子走了好几圈,但都无济于事。这次,听说梅姐病了一个多月,像变了人似的,与之前判若两人。从此,人们发现,一夜之间梅姐的头发全白了。虽说天不遂愿,但人还得活着,还得好好地活着,尽管日子难过。总之,在以后的岁月里,诸如犁地、打场、收秋、盖房、修路等等,凡是乡下男人能干的活她都干。姑姑家也觉亏欠她太多太多,所以我的那些老表们也总是想方设法的尽量帮扶她。这二十多年来,她受过的罪,吃过的苦,遭受的委屈,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听说,前几年,她曾去郑州帮忙给一个亲戚带过几年小孩,因为年纪大血压高,中风过一次,都是那个亲戚帮忙出钱治疗,还好没留下什么后遗症。怕连累人家,自个死活要回来,亲戚也不能强留。一六年春节,我和妻去看望望姑姑,碰巧她开着三轮摩托带着两个小女孩也去了。刚一见面,她便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还是在姑姑的提示下,我才恍然大悟。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头稀疏白发,像六十多岁的龙钟老太太,就是当年那个漂亮聪明楚楚动人的曾经很照顾我的梅姐,可她实际只有五十初头,看上去却比我姑姑还嫌老。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不再记恨姑姑一家了。她说,这两个小女孩是她的外孙女,从她俩被冻得一块块结着血痂的发紫的小脸,可以看出梅姐的境况。妻心疼之极。下午,临分别时,又飘起了雪花,妻硬塞给每个小女孩五佰块,梅姐却推来推去,坚辞不要,最后在妻的一再劝说下免强收下。梅姐把她们安置在三轮车的后厢里,一再交待要扶好,放下遮风布,她自己也穿上雨衣雨帽,戴上皮手套,冒着风雪而去。我和妻,还有姑姑一直送到村口,站在村口的路边,目送着她们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直到完全看不到了才转身回去。路上,我心里却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我没想到,只是一个电话的微不足道的小忙,梅姐听说我回来了,不顾天冷,不顾疫情,特意带着礼物跑一趟来看我们。“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你宋哥,没能把你小外甥看好。他倒好,一喝酒就得意忘形,不顾上有老下有小,还开车回来,硬生生地把这整个家的千斤重担甩给了我一个人,连同这漫长的熬煎岁月。我能有啥办法?” “像我们这号人,能活着就是赚了。”梅姐抹着泪说完,起身告辞。临别时,梅姐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她不恨姑姑家,不恨任何人,这是自己的命,人生在世不认命不行。妻硬是把她带来的礼物塞回到她的三轮车里,不是东西不好,而是于心不忍。最后,梅姐又把一个黑色塑料袋子塞到妻手中说,这是她亲手为我女儿做的一双棉靴,说啥也得收下。妻使劲地点点头,拿出棉靴,我看到鲜红色的绒布布面上绣的小虎头,惟妙惟肖,可爱至极。我早已泪眼滂沱,无以言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梅姐康健,因为我坚信好人一生平安。
再次看到梅姐,她能够战胜困难,能够宽恕别人,能够心存感激,能够坦然生活,能够自力更生有尊严地坚强活着,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在见到梅姐的第二天早上,又变天了,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花,已是这个春节的第三场了,虽然都不大,但每次都让我兴奋无比。风雪之中,院墙南边水龙头边上一株腊梅,无叶的枝条上,积雪覆盖之下,一朵朵淡黄色的花骨朵探出脑袋,迎风傲立,正吐露着芬芳,次第绽放,淡淡的幽香,弥漫了整个院子,弥漫了整个冬天,也弥漫了我的心田。我仿佛从这株腊梅上看到了梅姐的身影。前几天,听母亲电话里说,在城里大超市碰到了梅姐,宋哥的一个妹妹把两位老人接走后,梅姐被她的二闺女接到了城里一起生活。苦尽甘来,梅姐也该享点福了。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眼睛湿润,心甚慰。那天晚上,我特意让妻置了两个小菜,拿出珍藏多年的“长中牌”缸撇白酒,开怀畅饮,一向不胜酒力的我却喝得酩汀大醉,为梅姐,为梅姐的女儿,为像梅姐一样的千千万万的母亲,为像梅姐一样的为明天而活着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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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王小义,河南邓州龙堰乡人,身在深圳,心系家乡,靠一帮同学抬爱,共同在龙堰一初中成立“龙中感恩进步奖学金”。行万里路,一无所获;读百卷书,不求甚解。打过工,体验过房地产;努过力,熟谙企业管理。酷爱法律专业,深耕于服务企业。爱好书法、文学,闲暇之余,写写画画,是为娱乐。自2009年起从事律师行业,现为广东君孺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
中州作家文刊编辑部顾问:刁仁庆 徐 文主编:张 静执行主编:刘 娜 白长新副主编:高宏民 杨存德 赵建强审稿编辑:史锋华 袁荣丽 鲁光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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