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上)

作者简介
巴里·洛佩兹(Barry Lopez 1945—)是美国当代著名的自然散文作家,其《北极梦》1986年荣获美国全国图书奖非虚构作品奖。他在文学上的主要成就是散文,著有6部散文作品。除《北极梦》之外,他的另一部散文《狼与人的故事》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提名奖和美国自然散文的最高奖项“约翰·巴勒斯奖章”。其他4部散文作品是:《穿越开阔地》《重新发现北美》《生活往事》《辩解文》。他还著有10部虚构作品,其中《冬日故事》《乌鸦与鼬鼠》《野外笔记》《抵制》也屡屡获奖。
译者简介
张建国,河南渑池人,郑州大学英美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研究英美自然散文和科学散文。2009年至2010年,在美国内华达大学(里诺校区)英语系做访问学者,师从斯洛维克教授、布兰奇教授、格罗特费尔蒂教授等国际著名生态批评家,研修生态批评与英美自然散文。

1859年,在威廉王岛上,弗兰西斯·麦克林托克第一个发现富兰克林探险的记录,此前,麦克林托克也参与了麦克卢尔完成西北航道探寻的活动。1851年春,他在梅尔维尔岛冬季港湾的一块石头下留了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他的船只的冬季停泊位置。第二年春天,麦克卢尔发现了这张便条,意识到上面的信息已经过时了,就又添加“调查者”号在默西湾的位置和那里的严酷环境的信息。1852年秋,一个同行核实了麦克林托克的便条提供的信息,于是,这艘船的命运首次为人所知,人们准备1853年春前去救援。(1853年8月24日,皇家海军“菲尼克斯”供给船离开毕切岛回伦敦时,“调查者”舰上只有一个船员塞缪尔·克雷斯韦尔,幸运地搭乘该供给船。他于是成为“调查者”号上第一个穿越西北航道的人——该船的其他船员在北极又呆了一个冬天。)1915年,在帕特里克王子岛北岸,史蒂芬森发现了麦克林托克留下的另一张便条,字迹依然清楚,于是在1921年寄给了他的寡妻。
在这许多戏剧性的事件中,有一些是我终生难忘的。
1900年,皮里在格陵兰岛东北海岸北纬82°37′的地方垒起一个石堆纪念碑。在此前的25年中,丹麦人已对格陵兰岛遥远的东海岸做了系统勘察。他们的地图上唯一的空白,是皮里的石堆纪念碑与俾斯麦角(北纬76°45′)之间大约400英里的区域。1906年8月,丹麦探险队到达俾斯麦角,完成了格陵兰岛的海岸勘察。1907年5月1日,米留斯·埃里克森、赫格·哈根和名叫约尔根 ·布朗伦德的一个爱斯基摩同伴,在与J·P· 科赫及其团队一起从俾斯麦角向北旅行一段路程后分道扬镳,前往不同方向勘探。科赫前往皮里的石堆纪念碑。埃里克森转而向西,前往独立峡湾,皮里宣称,该峡湾是可以通往格陵兰岛西海岸的一条海峡的东部入口。5月27日,分开的两个勘察队意想不到地相遇。科赫已发现皮里的石堆纪念碑, 埃里克森也已行进了125英里,进入丹麦峡湾,并发现无法继续向前行进。他告诉科赫,他将沿独立峡湾北上到学院冰川附近,他想从那里他可以西进到皮里海峡勘探。他想这用不了几天时间。
埃里克森的勘察队再也没有回来。科赫和其他的人秋天去寻找他们,但没能找到;科赫返回时沿着海岸放置了紧急供给物品。第二年春天,他们开始仔细检查补给站。在兰伯特地海岸上用来贮藏给养的一个小型洞穴里,他们发现了布朗伦德的尸体。在死者的脚旁有一个瓶子,里面装着哈根的所有地图和死者的日记,除了最后一页,其余各页都用爱斯基摩音节主音写成。在日记最后一页,布朗伦德用丹麦语写道:
11月,试图越过内陆冰返回,经过79个峡湾后筋疲力竭。我在消失殆尽的微弱月光下到达这里,脚已冻僵,光线越来越暗,不能继续往前。其他人的尸体在冰川附近的峡湾当中(大约2.5里格)。哈根死于11月15日,米留斯大约10天后死去。
原来,他们三人在返回路上遇上了暖和天气,因此无法穿越海冰。他们的食物耗尽了,狗全死了。他们遇到的地形与皮里所描述的完全不同。哈根在所带的地图上纠正了绘制错误,这些地图爱斯基摩人布朗伦德一直保存到生命最后一息。
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皮里海峡”。他们发现,皮里宣称的格陵兰海的冰封北部海域,实际上是两个面积广大的半岛,即王储基督徒地(Crown Prince Christian Land)和后来命名的埃里克森地。(皮里无可厚非,其他探险家也犯过此类错误,但极少是以这样一种惨重代价给指出来。)
皮里自己的旅程亦充满了绝望时刻,其中一个是极地文献所记录的最悲惨的时刻之一。1906年,皮里没有成功到达北极点,只好从海冰上向南回撤,但他发现,归途被半英里宽的冰间水道阻断了。他的勘察队在水道北侧扎营,派人向东和向西探寻,日复一日地期盼水道弥合或结冰。他们所带的给养即将告罄。他们最终杀狗充饥,拆散雪橇点燃取暖。冰间水道已增至两英里宽,但距营地一段距离的水面上,形成了一层薄冰。冰还不能承载不穿雪鞋的人通行——蹒跚而行,甚至短暂停留,将意味着冰层断裂。他们小心翼翼地穿上雪鞋,并排站立,默默出发。每个人都有节奏地移动着。新结冰面还不坚硬,他们所踩的部分下沉,雪鞋前面的冰面涨起,整个冰面上下晃动。其中有两步,冰面都在后一只雪鞋的前端断裂,皮里感到生命要结束了。他听到身后有人大叫,但他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上帝救救他吧”,他心里默默祈祷。到达水道另一侧的坚固冰面时,所有人鸦雀无声。皮里听到离他最近的两个人的颤抖叹息声。刚才叫喊的那个人像皮里一样,其雪鞋下的冰断裂了。但每个人都安全地走了过来。
皮里经历的那一紧张时刻,与一个叫理查德·柯林森的人成功完成但却不被称道的北极旅行,形成了鲜明对比。柯林森1850年1月乘皇家海军“进取”舰离开了英国,他的同伴麦克卢尔乘的是“调查”舰。绕过合恩角,经过夏威夷,在驶往白令海峡的航途中,麦克卢尔决定,这次去搜寻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他的舰船应该成为穿越西北航道的第一艘船。他已经43岁,获得提升的前景不太乐观。于是,他没禀告上司,就悄悄地指挥舰船先行驶往目的地。
柯林森比麦克卢尔晚几周(麦克卢尔做了一个大胆决定,从阿留申群岛链无人勘测过的水域穿过)到到巴罗角,这时已太晚了,巴罗角附近海域已结冰,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又转而向南,驶往香港度过了冬天。1851年夏,他绕过了巴罗角,而且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沿着麦克卢尔1850年的航线北上到威尔士亲王海峡。在大公主群岛的一个岛上,柯林森发现了一个便条,上面简述麦克卢尔试图穿越梅尔维尔子爵海峡,前往帕里的冬季港湾,但由于厚重冰层阻遏未能成行。柯林森也尝试了,但也未能通过。他又转而向南航行,绕过尼尔森角,北上航行到班克斯岛的西海岸,(又一次没想到,他仅仅比麦克卢尔晚两周抵达这一海岸)。然而,海冰又成了他最大的障碍,他不得不再次转而向南。他驶往维多利亚岛的西南海岸,在那里停泊过冬。

1852年,柯林森展现令人称奇的船舶驾驶技术,熟练驾驶300吨重的“进取”舰通过多尔芬·尤宁海峡,到位于维多利亚岛东南海岸的剑桥湾过冬。如果他带了翻译(翻译与麦克卢尔在一起),他就极可能会得知富兰克林发生悲剧的地方。不出所料,他仅仅从当地爱斯基摩人那里收集到富兰克林探险队的一些遗物。1853年春,他又探寻了维多利亚岛的东海岸,一直探寻到远至盖茨海德岛的地方,结果发现1851年瑞伊曾先于他来到这里。(瑞伊1854年在佩利贝爱斯基摩人那里收集的遗物,被带回英国,这比柯林森带着他收集到的遗物回到英国早了一年。)柯林森1853年夏季启程回英国。他再次以高超的技能,驾驶船舶通过维多利亚岛南部变幻莫测的浅水区,却被迫在阿拉斯加的卡姆登湾停泊过冬。1855年5月,他最终于通过好望角回到英国。在这5年中,柯林森率领的64人中只有3人死亡。正如一位历史学家所说,在照顾船员的健康和鼓舞士气方面,柯林森超过了他同时代的所有人。他的创新之一,是在剑桥湾的海冰上,用雪堆砌成台球桌娱乐,用以驱散冬日因无所事事而产生的倦怠。台球桌减震物用海象皮制成,用麻絮填充,桌面是精心修整过的一层淡水冰,台球用愈疮树木材削成。“我想这些这些船员以前都没打过台球”,柯林森写道,“因而他们就不会抱怨台球桌不好;但这一活动收到了极好效果。”
从旅行穿过的区域,航程距离,航行难度,遵守秩序,以及各类船员在归来时的整体健康状况等方面来看,柯林森的旅行是非凡的。然而,由于缺乏困难的映衬,他前所未有的成就就显得有些逊色,这反而助长了麦克卢尔那多少有点儿做作的名声。或许应当指出,贝尔彻非常清楚“调查者”舰所做的事情,于是在1854年背弃了柯林森,避免出现同样的命运。
1853年,柯林森向北行驶到维多利亚岛的东海岸时,他带有两个雪橇。他打算派一个雪橇跨越维多利亚海峡到威廉王岛,在那里他本来可能会找到麦克林托克六年后发现的证据——揭示富兰克林及其船员命运的骨骼、石堆纪念碑及丢弃的贮藏物。但是,55英里宽的海冰看上去令人生畏,于是他放弃派遣雪橇的意图。
1848年4月25日,富兰克林的副手,皇家海军“幽冥”舰的克罗泽舰长,在威廉王岛西北海岸的石堆纪念碑里放置便笺,上面明确说明,他带着104名船员越过大约30英里变幻莫测的海冰后来到这里。“幽冥”舰和“特罗尔”舰被冻结在维多利亚海峡已经两年了。富兰克林与其他23人已丧命。他打算带领这些幸存者向南、然后向东走,前往250里外的巴克斯·菲什河河口。显然,他希望从那里前往一个居民点。
在威廉王岛南部海岸的约翰·赫歇尔角附近,克罗泽和约40个饥饿、疲惫不堪的人,遇上了四户爱斯基摩人。克罗泽走上前去,作手势乞求他们打开给养包裹。他们递给他一些海豹肉,他接过肉,开始吃起来,并示意爱斯基摩人也应该给他的同伴一些些肉,他们照办了。他们和克罗泽一行人一起度过了夜晚。次日早晨,克罗泽请求他们留下来,一遍遍地说着他认为是爱斯基摩语里的“海豹”一词,但这几户人家还是走了。爱斯基摩人清楚,北极的那个地区资源匮乏,不足以供养这四户人家和一支40人的队伍。
克罗泽的恳求场面是北极历史上最引人瞩目的时刻之一;他恳求的细节是多年后从爱斯基摩人那里得知的。克罗泽1845年从英国出发时满怀成功希望。这当然是一个军官所期望的。相关技术和英国海军的传统方式被证明不能保证实现目标时,他的自满情绪彻底粉碎了。他不得不向他认为社会发展阶段和道德水准比自己低的人乞讨,在他看来,无论从哪方面的成就来看,这些人与他自己的民族有天壤之别。
那次与爱斯基摩人在海滩相遇之后,克罗泽一行人在各方面变得更匮乏了。他们继续赶路,但可悲的是,他们在很大程度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面临什么处境,就迷迷糊糊地在路上倒毙了。后来,麦克林托克在海滩上发现了一条遗弃的小船,船里有一只小山羊皮手套,每个套指上都沾有一些火药;一本《威克菲尔德的牧师》;一个用草编织的烟盒;一幅折叠起来放在锡盒里的蓝色太阳镜;一双系着红丝带的牛皮衬里卧室拖鞋;几个蓝白相间的代尔夫特陶瓷茶杯;一枚1831年的六便士币。
在他们中的最后30人一起死亡的地方,有迹象表明,他们试图杀死并食用从南方飞来的第一批雪雁。
这一地点位于阿德莱德半岛上的巴罗因莱特附近,后来被称为饿死湾(Starvation Cove)。1923年,库纳德·拉斯穆森在此地短暂停留,为这些人举行了葬礼仪式。就是在这里发现了遇难探险队员的日记,这些日记被水浸泡过,被风吹散,已经无法辨读。
在拉斯姆森之后,其他人也探寻了能解释这次重大失败的线索。基于爱斯基摩人的证词,可以推测,其中一艘舰船在维多利亚海峡沉没,其余舰船沿阿德莱德半岛的格兰特角沉没。1967年,加拿大军方对这一地区进行了全面搜索,以便能发现一些记录、遗迹和不为人知的坟地。结果一无所获。然而,在北方依然存在着想给这一不幸事件写一个准确评述的愿望。
大约在1856年,也就是对富兰克林的搜寻活动正式结束两年后,一个叫基拉尔苏亚克的萨满教徒确信,在遥远北方的某些地方,生活着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爱斯基摩人,于是就带着大约40人离开巴芬岛向北前进。他们行进到萨默塞特岛,越过巴罗海峡至康沃利斯岛,然后沿着德文岛的海岸向东。一路上一多半的人又返回了。沿途打猎很困难,他们并不完全赞同凯拉苏克的看法。基拉尔苏亚克仅凭自己脑海中所装的地图,带着追随者行进了数年,最终在1863年从埃尔斯米尔岛的萨宾角越过海冰,到达格陵兰岛海岸,在这里他们确实遇到了一些人。他们在伊塔附近遇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叫阿卡塔,他有一只木腿,那是英国捕鲸者送给他的礼物。巴芬岛爱斯基摩人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因而感到非常惊讶。
在接下来的五、六年里,巴芬岛爱斯基摩人生活在极地爱斯基摩人当中,通常在肖拉帕卢克一带居住。这两个爱斯基摩人群体,在被称作新北方气候期或小冰期(1450—1850)的气候期中分开了。随着气候回暖,动物的种类和数量发生了变化,但极地爱斯基摩人在捕猎方面不是很成功,因为他们在小冰期失去了必要的捕猎技能。巴芬岛爱斯基摩人重新教他们如下技能:建造和驾驶皮划艇,这种艇像只篮子一样轻,一个人仅把前臂插进驾驶座舱处就可携带;使用弓箭远射北美驯鹿;捕迁徙中的嘉鱼。

欧洲人在探索北极时,爱斯基摩人也在探索并重新适应他们自己的土地,欧洲人对此毫无意识。欧洲人认为北极是固定不变的——它是一片原始景观,一幅画,居民稀少。他们把这里的寂静和寒冷误解为生物学上的静止。他们认为这里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变化。他们认为这里是荒凉之地,是荒原。
史蒂芬森等人责怪克罗泽没能在一个“充满猎物”的地区幸存,他们的论据是,后来一个美国骑兵部队的中尉在这一地区成功幸存。这种批评有失公允,但有启迪作用。如果说克罗泽了解打猎的话,他仅仅知道这是一种“户外运动”,而不是一种严肃的谋生本领。除非是在一个确实充满驯鹿和麝牛的地方,克罗泽和随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幸存,显然在威廉王岛—阿德莱德半岛一带不存在这种先决条件。这里唯一能够供养他们的食物是海豹,但是他们没有捕猎海豹的技巧——而且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的海豹让这么多人生存。这就是这个地区爱斯基摩人极少的首要原因。史蒂芬森夸大其词,把北极各地区都说成是遍布动物,显示了他对这一地区极不了解,这与英国人误认为该地区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荒原如出一辙;斯蒂芬森也曾公开批评格里利没能用当地的动物供养他的船员。
极地动物的行动路线并不明确。然而,考古研究发现,北极文化发展的核心地区,像白令海和福克斯湾周边地区,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有稳定的动物种群。但即使在这些地区,动物的出现也是季节性的。北美驯鹿有其祖传的产崽区,鸟类也有其祖传的群栖地。独角鲸一定会去阿德默勒尔蒂湾。但如果你选错了观察时间,这些地方好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
这片土地的一些地方的确是空无一物,而另一些地方却貌似空无一物。在对动物迁移不感兴趣的人眼里,整个地区似乎是空无一物。他们不能领悟一个重要事实——这里生活着极少数的半游牧民族就暗示着动物本身也在游动。要么是动物不会在一个地区久留,要么是动物的数量本来就不多,要么是捕杀这些动物非常不易。否则的话,这儿会有很多居民,而且会住在相对稳定的居住点。这片土地并非空无一物,但这里的动物只能供养一定数量、非常有限的人群。要想明白这一点,你要么需住在那里,要么需听从住在那里的人的忠告。
克罗泽及其船员的死因在于,他们事实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们赖以旅行的种种防护设备完全碎裂,让他们直面恶劣的自然环境。在此,他们熟知的权威知识失去效用。他们人数太多,而且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北极,爱斯基摩人愿意伴随像皮里和拉斯姆森那样与众不同的人,这类人鼓舞人心的领导才能和驾驭狗的技能,令爱斯基摩人敬佩。爱斯基摩人喜欢与打猎的人和能融入这片土地的人同行。在这些旅行中,对他们来说唯一奇怪的时段是,当他们行进到空无一物的地域,也就是在去北极点的途中,以及跨越格陵兰冰盖的途中,他们不得不吃锡罐装的食物。他们对这些地方并无多大兴趣;实际上,他们对这些地方还充满恐惧。他们一同前往,仅仅是因为他们敬佩与其同行的那些人。
回到海岸,回到他们生活的环境中,爱斯基摩人体验到了无比强烈的如释重负之感。许多这样的场面都洋溢着动人、奇妙的情愫。第二次图勒探险结束后回到乌马纳克镇时,拉斯姆森这次饥饿之旅的爱斯基摩同伴之一阿亚扣,第一个走到水边。“阿亚扣弯下腰,”拉斯姆森写道,“手捧峡湾里的水,举到自己的脸前,去感受并吸入海水带着咸味的清爽气息。在这些水滴中,他嗅到了海象、独角鲸和海豹的肉味——所有这些富含脂肪动物的鲜肉将会使我们的日子美好起来。美丽的大海!我认出了你,现在我到家了。”
1909年4月7日,罗伯特·皮里离开地理北极点附近地区,前往埃尔斯米尔岛的哥伦比亚海角以及他的“罗斯福”号船,他的船停泊在更远的谢里丹角附近。他带着五个人,五个雪橇,38只狗于前一天到达北极点。后来,他被严格地询问;因为没有能保证他确定纬度的太阳观测者随行,皮里受到批评。对此他回应说 ,他不打算与没有像他那样赢得了有处在那里的权力的人分享荣耀——在他看来,这样人根本不存在。
那天和他一起到达北极点的人,他认为无人会对他的威望构成威胁。在一张照片中,那五个人站在一片海冰前的冰丘上,皮里已在上面插上了美国国旗。邬奎举着海军联盟的旗帜。邬塔手中拿着皮里大学生联谊会的旗帜。埃荆瓦举着美国革命女儿会的旗帜,西格卢拿着一面红十字旗。皮里的黑人男仆马修·亨森举的一面旗帜,对皮里来说意义很可能最为重大;这是一面自制的北极旗帜,在此之前的9年中,皮里从这面旗帜上裁下来几小片,放置在他到达的其他四个“最远的北方之地”。
皮里到达北极点时53岁,留着八字胡,蓝眼睛,金棕色头发,身体健壮。从近处看,这张眯着眼睛、饱经风霜的面孔,显示了在北极活动23年的岁月留下的印记。他毕生渴望取得一个能使他从众人中脱颖而出的成就,一件了不起的、别人无法超越的业绩。他实现了这样的愿望。但是这个如此陶醉于功名、渴望被羡慕的人,也渴望受到人们的喜爱。他从鲍登学院毕业后,曾给心爱的女人写过这样的话:“我希望拥有迷人的个性,当我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无论他们是否有此想法,他们总会情不自禁地喜欢我。”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随着年龄增长,由于他总是交厄运,在探险旅程中总是遇上坏天气,他变得比较刻板,比较孤僻。他表现出了那些妄自尊大的人常有的那种愠怒,这些人暗自认为他们也许没有成功。由于弗雷德里克·库克声称比他早12个月到达北极点,皮里受到了精神伤害,伤害之深无人知晓,因而在晚年,他变得极其自负和暴躁。
皮里的私人日记已经出版了,其中一少部分显示,皮里不仅仅是个追逐功名的人和自负的人,他还有另一面——关爱妻子,在婚姻生活早期,无疑是体贴、怜惜妻子。他知道,由于经常置家庭于不顾,持续地去探寻北极点,由于没有尽到家庭责任和义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会被认为是“毫无意义地犯傻。”他被自我怀疑困扰,而且至少有一次,似乎考虑过自杀,当时,他成名的前景显得太渺茫了。
同所有伟大人物一样,皮里遭遇一些怪人的纠缠和一些不满的人的烦扰。他开始痛恨对他进行的那些拙劣模仿,这些模仿是从他众多的公共演讲和访谈中衍生出来的。尽管他不屑一顾,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尽管他尽量视而不见,也想尽办法,但仍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感动之下,人们开始以比较宽容的方式看待他的生活。他内心里的一些东西也许只有他的妻子能理解。1902年以后,由于冻伤,十个脚趾头的关节都不灵敏了,即使走过参议院走廊,穿过华盛顿特区的街道时,他也是以独特方式拖滑着脚前行。他争取成功的决心,他对探险的迷恋深度和强度,毫无疑问,是所有面对他所旅行过的地方的人无法想象的。
皮里和威廉摩尔·史蒂芬森是二十世纪最引人瞩目的北极探险家,他们在一些方面很相似。两人都是个人主义者,把一生的声誉都建立在北极探险的功绩上。两人都干劲十足,有时为了事业和成就会显得肆无忌惮。两人都认为,为了北极探险屠杀动物无可厚非。两人都屡遭小人诽谤。在成名过程中,他们变成了善于言说而不善于倾听的人,他们忘记或否定成就他们声望的人的生命牺牲和艰辛工作。实际上,和其他许多探险者一样,他们的成功不仅是聪敏和精心计划的结果,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运气好。
史蒂芬森对北极生物和气候的理解有偏颇,但是他武断地坚持自己的错误想法。这些想法在其《友善的北极》这本书里体现得最为明显;在该书中,他宣称,人,特别是白人,可以到北极的任何地方旅行,这片土地能够供养得起。这本书的出版使史蒂芬森名声大噪,他陶醉于自己的观点,因而永远也不会意识到,其观点与这片土地的实际情况不符。为了向那些质疑它的人证明他是正确的,他每到一处都屠杀动物,只放过那些不易运输的动物。
史蒂芬森还是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他相信种族优越论和经济注定论。1908年,去北极的途中,他被阿萨巴斯卡河岸的天然气火焰深深吸引。“这是科学的火炬,”史蒂芬森写道,“照亮了文明和经济发展向未知的北方推进的道路。”对他来说,苔原是北美大草原的延伸,他为“数十亿吨的可食用植被”不能喂牛,每年都浪费在北方草原上的事实感到惋惜。他以为,像北美驯鹿之类的野生动物“妨害了这片土地”,必须被清除,因为它们阻碍了大牧场的经营和农业的发展。西奥多·罗斯福只努力挽救被捕食的动物,而斥责食肉动物;同罗斯福一样,史蒂芬森想让自然符合他关于人类使命的信念。尽管他广受欢迎,他对这片土地的理解是有选择性的和以服务自我为目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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