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葭:辛弃疾最大的悲剧就是爱国

提要:每个人都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辛弃疾,也在辛弃疾身上看到了自己。跟宋石男一样,我小学时也被逼着背唐诗宋词。全中国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家里来了客人就喊小孩出来:来,给叔叔阿姨背一首李白。那时候辛弃疾只背了《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云云。此后和辛弃疾就失联了。直到初一那年的我读《射雕英雄传》,郭靖黄蓉定情时,黄蓉为郭靖唱了《瑞鹤仙·赋梅》(雁霜寒透幕),并且认真的给郭靖科普:辛大人就是辛弃疾,他是爱国爱民的好官。辛弃疾才再一次进入了我的视野,又断断续续读了一些。
后来慢慢发现,辛弃疾是中国古典文化非常重要的基因。在很多情境之下,我会自然而然联想到他的词,而且这还是个高频率行为。负笈南雍时,思乡情切,会脱口而出“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登金陵望江楼,会油然想起“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诸如此类。
在具象的生活中,辛弃疾也会时时出现。比如百度和饭否,这两个比较重要的网站,名字来源都是稼轩词。做一个互联网产品,你要是有文化就是饭否,没文化就是饿死了吗,这个差别还是很大的。
但是,辛弃疾作为文化基因出现在生活当中,和“喜欢辛弃疾”是不同的。我认识到他的重要性,进而重新阅读辛弃疾,乃是一个非常偶然的事情。2005年春天,因为周作人新版文集之事,我专程去长沙拜访钟叔河先生。叔老客厅悬着一幅对联立轴,乃是:
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对联上款是:钟叔河先生集稼轩白石句为楹帖属书。叔老告我,其实此联并非自己集句,乃是梁任公集句,此四句先后出自张炎、辛弃疾、刘过、姜夔。梁任公将此联书赠徐仲可。原联是:
春已堪怜,更能消几番风雨
树犹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
叔老给我讲了这幅对联的故事。1989年夏天,他因约稿事赴京拜访张中行先生,二人自然讨论了当下的一些事情。离京南行前,请张先生题写这两句。叔老说,这两句颇能概括当年我之心情。
2006年春节后不久,张中行先生溘然长逝。我当时作为文化记者,去北土城张中行先生家中吊唁。在那间逼仄的书房里,我想起来张、钟二老多年前在此的谈话,应该比较有趣吧?叔老在当年稍晚的时候写了悼念张先生的文章。
后来我又听得一桩文林趣事,某年,沪上陆公子灏有事求教于藏书家韦力,遂书赠韦先生对联一幅,联句为:
燕子来时,更能消几番风雨
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
据说韦力当时心下大惊,陆公子如此用心,必有大事。我听到这个故事时,第一反应是,为什么这个版本和梁任公赠徐仲可的版本不同?事后我看到李怡的文章,回忆在左派大佬司徒华的书房里,挂的就是这一幅。我才知道是梁任公调皮,当年就是集了这两个版本。
有一件事可以非常确定,从梁任公、夏承焘、邓广铭,到司徒华、钟叔河、陆灏,辛弃疾必定是中国知识分子心目中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图腾。这又是为什么呢?我从这个时候才开始认真的去读稼轩词和年谱,才明白为什么辛弃疾的词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
谢枋得评价辛弃疾用了十二字:英雄之才,忠义之心,刚大之气。我以为这样当然是的评,但还是不够的。辛弃疾显然是一个悲剧人物,他的悲剧,用陆游的一句诗来说就是,“君看幼安气如虎,一病遽已归荒墟。”作为一个具体的人的力量,到底要怎样才能改变这个国家?以有限的生命试图改变在自己生命时长之外的事物,这难道还不够悲剧么?
我以为,中国知识分子在辛弃疾身上的投射,正是如此,正是念兹在兹的要改变这个国家,然而大家的结局都差不多,用谢枋得的话说,“中原子民不行王化,平生志愿百无一酬”。从刘过到梁启超到司徒华,不一不是如此。每个人都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辛弃疾,也在辛弃疾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有人问我,在你的人生中,有没有比改变这个国家更重要的事?我无法回答。
我以为,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心里的“辛弃疾情结”。具体而言,无非就是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是这“耽误”了多少人!春蚕到死,蜡炬成灰。可是读书人的命运,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政权和读书人的关系,往往就是狼牙棒和天灵盖的关系。
这是辛弃疾和中国知识分子的最大悲剧。此外,就是生活审美、读书写作、精神感悟上的共通共情,也让辛弃疾独得中国士人之宠爱与推崇。这部分论者颇众,我就不必赘述了。
叶嘉莹先生曾经分析过,辛词有两种力量:一种是复国收复故土的内在的力量,一种是外在的被排斥和摒弃的压力。而我读辛词,在这两种力量之外,又能感受到一种真实与残酷本身的力量。如何理解呢,我试着解释一下。
辛弃疾是一个在情绪上非常敏感的人,而他的凌云壮志却在怀才不遇的仕途与起落跌宕的人生之中被消磨殆尽。这使得辛弃疾不论看到什么,都能联想到自己与时局、与政权、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他的这种联想是无处不在的,不管是抽象的还是具象的。“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可以说,辛弃疾是一个“泛政治化”的人。
他的敏感,让他在伤春悲秋、杯盘斛爵之中看到了自己以及整个国家的不祥命运,然后在酒后的笔端,悲伤而残酷地流淌出来。试图改变这个国家,是他写作中以及情绪里痛苦的最大来源。爱这个国家,爱这片土地及人民,就是他最大的痛苦。
行笔至此,突然想到,多年前在南开大学采访叶嘉莹先生,我请她给《迦陵论词丛稿》扉页题句话,她写的是:
怨无大小,生于所爱。这正是辛弃疾的话。其实我今天才明白这句话,愿与读者诸君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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