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旁观者文(‘犬儒’与‘躺平’)

呵旁观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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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活力。”?尼采《快乐的科学》
1900年2月梁任公作《呵旁观者文》,虽已时过境迁,但于当今之社会,依然振聋发聩,回肠荡气。纵览全文,任公察当时社会之‘犬儒’心态,借此文以驳斥,疾呼社会责任与公德;其枚列六种‘旁观者’,今日亦可参照。
(读此文当先对社会有一最基础之认知,即是其不完美、不完善、含有诸多问题。倘若认定其所处之时代与社会为一理想之国家,无半处污垢,无半点可指摘之处,那便无需接着读罢。而倘若对所处之环境有一些客观认知,而非抱有一十分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那此文或许能有些许价值与意义。)
梁任公列六种旁观者分别为:
一曰浑沌派,对一切浑浑噩噩,无脑筋之动物,无灵魂之躯壳。“饥而食,饱而游,困而睡,觉而起。”
二曰为我派,世事如无益于我则损一毫以利天下不为也。“亡此国而无损于我,则我惟旁观而已。”
三曰呜呼派,不能有真作为而呜呼叹息,引颈受戮 。“”无可奈何”四字是其口诀,”束手待毙”一语是其真传。如见火之起,不务扑灭,而太息于火势之炽炎;如见人之溺,不思拯援,而痛恨于波涛之澎派。”
四曰笑骂派,“以其常立于人之背后,而以冷言热语批评人者也。彼辈不惟自为旁观者,又欲逼人使不得不为旁观者;既骂守旧,亦骂维新;既骂小人,亦骂君子;对老辈则骂其暮气已深,对青年则骂其躁进喜事;事之成也,则曰竖子成名;事之败也,则曰吾早料及。”
五曰暴弃派,自认为个人力量之微小而妄自菲薄,“暴弃派者,以我为无可为之人也……常望人而不望己也。……夫国事者,国民人人各自有其责任者也,愈贤智则其责任愈大,即愚不肖亦不过责任稍小而已,不能谓之无也。”
六曰待时派,称待时机而有所作为,“夫待之云者,得不得未可必之词也。吾待至可以办事之时然后办之,若终无其时,则是终不办也。”
除梁任公所列的六种外,当还有一委身派
七曰 委身派
自绝生命于他人,自己是一主宰,偏要他人为我做主。据《后汉书·郑孔荀列传》记载,陈涉吴广起义之初,众人驻扎于大泽乡,因为下雨而导致误了期限,按照秦律都应当处斩,陈涉想起义,但吴广劝告陈涉不要急于杀将尉起事,应当待秦廷查明失期的原因,自然便会有一公允的决断;平民百姓应该相信秦的权威与刚正,他们一定可以查明逾期的真相,我们只要信任就足够了。陈涉则说,秦既然已经收天下的兵器,禁绝凡是私下议论批判它的声音;那么,对它的一切怀疑不都是正当的;选择委身于秦不是作茧自缚一般吗?
初,曹操攻屠邺城,袁氏妇子多见侵略,而操子丕私纳袁熙妻甄氏。融乃与操书,称“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不悟,后问出何经典。对曰:“以今度之,想当然耳。”
犬儒主义
在具体讨论犬儒主义者之前前,既然称其为‘犬儒’,便需先对这一名词下一定义;犬儒出自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所创立的犬儒主义学派(哲学),但当代之‘犬儒’(生活态度)已于彼时大相径庭。犬儒–Cynic出自希腊语κυνικ??,意思是像狗一样;像狗一样似听来充满贬义,但是如此称呼他们事实上是因为犬儒主义者们如同狗一样对于生活方式的冷漠、高于世俗的‘羞耻心’(差别心,以至于外人视其为无耻)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等。 
Diogenes (1882)by John William Waterhouse
第欧根尼的犬儒主义主要是一种实践哲学,其宗旨在于通过生活实践的方式以追求德性,而这方式的准则则是以自我满足的方式遵守自然的规律。其所反对的则是为了‘便利’的生活而违背自然法则,此种‘便捷’事实上是把质非文是的巧伎代替本身个人所当持有的‘自足’感;因这外物为时隐时现之‘无恒定’状态,故个人之喜怒哀愁与幸福皆托身于外物。  
‘禁欲’便逐步延申为其一规则,对于财富、权力、名望皆采取抵触的态度;据说第欧根尼所有的财产只有一个大瓮、一件斗篷和一根棍子(《西方哲学史》罗素)而根据普鲁塔克的记载,当亚历山大大帝前去面见第欧根尼并且询问他是否有任何需要时,第欧根尼回复到:“我唯一的需要就是希望你移动到边上从而不要遮挡住我的阳光。”Plutarch, Alexander, 14. Cf. Diogenes La?rtius, vi. 38, Cicero, Tusculan Disputations, v. 32
但现代社会语境之下的犬儒却已不再是原来面貌,现代的犬儒主义可以归结为‘不关心’的漠然态度,及对于公共伦理和价值观的怀疑和不信任(如不相信有所谓的‘道德’、‘正义’、‘公平’等理念)。究其原因,其根植之处不外乎两点:1.对普遍道德真理存在可能性的怀疑。2.在个体身上具体展现为‘性恶论’ 
第一点是源自尼采对一切‘价值’重估之后的‘病症’,等我们的哲学史系列讲到近现代哲学的时候再详细谈;大概便是尼采‘摧毁’了以前一切以基督教为基础的哲学,在这种场景下,人虽然没有了一切束缚,获得了自由,但同时也有了无尽的孤独和众多的不自由,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我们是‘被抛入了这个世界’。
《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
“人是被抛入世界、能力有限、处于生死之间、对遭遇莫名其妙、在内心深处充满挂念与忧惧而又微不足道的受造之物。”《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被抛入了这个世界代表着人的Dasein(此在)(存在的过程)虽然我们是孤立无援的,个体所遇到的挫折、苦难都是无从依靠的,我们所处的环境和关系都是无从选择的。但是,就是在这种境地之下还能够勇于承担责任,试图通过实现我们的潜能以意识/认识到我们的‘存在’正是海德格尔想表述的。那么,更进一步,先验的伦理规范既然不存在,那么我们就可以成为任何我们想成为的样子,我们的一切行为的责任都是靠自身而承担;或者可以说人对于其所处的环境,与之交往的他人都担负着不可推却的责任,那在此种条件下,犬儒又如何能成立呢?
“被抛入了世界”“如果上帝不存在,也就没有人能够提供价值或者命令,使我们的行为成为合法化。这一来,我不论在过去或者未来,都不是处在一个有价值照耀的光明世界里,都找不到任何为自己辩解或者推卸责任的方法。我们只是孤零零一个人,无法自解。当我说人是被逼得自由的,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存在主义作为一种人文主义》萨特至于第二点,纵然我们无法否认人性中确乎是有‘自私’的一面,但是我们的‘良知‘也同样无法忽视,如孟子所说的“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孟子·公孙丑上》或者亚当·斯密所说的‘情操’都足以论证此点。
“不管某人如何自私,这个人总是存在着怜悯或同情的本性。他看到别人幸福时,哪怕他自己实际上一无所得,也会感到高兴。这种本性使他关心别人的命运,把别人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事情。同情的感情绝不只是品行高尚的人才具备,即便是最残忍的恶棍,即便是严重违犯社会法律的人,也不会丧失全部同情心。”《道德情操论》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亚当·斯密

犬儒还是帮凶?
“也许不应该把犬儒视为罪恶,但犬儒是罪恶的存在条件,是犬儒使罪恶成为可能。·犬儒不只是失望,犬儒是放弃希望,并转而嘲笑希望。·绝对的权力令人腐败,绝对的无权也令人腐败,因为两者都容易使人相信权力就是一切。”HP犬儒在这一方面说其并未有对于某种权力的惊醒似地反思,而是从默许转而嘲笑希望、理想、公义;从这角度看,那其行为则是助纣为虐,因其对不公不义都可抱之以一句‘这世界就是这样’而袖手安坐。因其认定强权或财富便是唯一的恒定标准,而所谓公理不过都是邪说妄言。《说国民》曾有一段如是说:“倡公理则目为邪说,开民智则诬为惑人。坐是种种,而中国国民之种子绝,即中国人求为国民之心死。故父以戒子,师以率徒,兄以诏弟,夫妇朋友之相期望,莫不曰安分、曰韬晦、曰柔顺、曰服从、曰做官、曰发财。”
但犬儒主义确乎也并非生来便自愿成为其所是的样子,欧文·豪曾指出极权主义的三个阶段:
第一是乌托邦(塑造一个让人心荡神驰的王国,引导人们对其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陷入迷醉的状态)
第二是恐怖统治(在实现的过程当中,因为国家社会的利益远远大于‘个体权利’,那便会有个体被‘牺牲’;而这乌托邦究竟是水中月,一旦这个理想接近幻灭,其承诺无法兑现,集权的合理性便会受到威胁,这时便需要暴力。),
第三则是犬儒主义和政治麻木。(在经历了一切之后,人们便会变得玩世不恭,对‘崇高’的东西不再抱有幻想和希望,转而形成了‘看透一切的状态’。)
如探究犬儒主义的心理学动机,归其原由,实是其自身如未有毫发损伤,便无需顾忌全体社会之公义;如自己未遭侵害,则他人之境况与我何干?
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之矛盾
现代犬儒主义,一般意义上被视为是个人主义的,如‘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但是,如是个人主义的,那么便该承认他人之自由与权利不当被妨碍;但个人又似乎全然不在意他人之隐私与权利;个人窥探他人生活,无视彼此之间的距离,妨碍另一个体之行为比比皆是。
归根结底实际上是这‘个人主义’当中却缺少了‘责任’与‘权利’的概念,而如若没有责任的意识,那便不会有一种普遍的社会责任,即个人的行为会对社会、对他人造成妨害;而个体缺少权利意识,则首先不认得自己有某某权利,那他人之某某权利自然也不会获得承认。
但这一点却又与集体主义的‘主流思想’格格不入,为何一如此强调‘集体意识’的社会却经常性的忽视社会中他人的存在?如面对我们时常所说的,某某个人应当识大体,为社会、国家所作出一定的牺牲,但这却恰恰是对除我之外的社群其他成员造成伤害。另一方面,缺少公德,伤害集体的行为又普遍存在。那为何会有这两组矛盾存在?
首先,因为‘集体’是一空泛的概念,对于以共情为引导善行基础的我们来说,缺少一个实在的个体或他人极难引起我们的共情,遂不足以引发我们作出道德的行为。其次,也是更根本的一点在于个体于集体当中的‘免责权’。
个体假设作出一个不道德的行为,因为‘集体意识’的缘故,其自身内在并不会十分自责与愧疚,因为其行为的道德责任并不会要其个体一人承担。其背后逻辑是其完全自主的‘个人权利’是不存在的,那么与之相对的,完全的‘个人道德责任’即也不存在。
人的公德行为实是个人内在道德所驱使,一善行所给予的满足感与幸福感给予的是个人的道德良心,而一恶行则会给予负罪感与愧疚感。但集体主义却既将人从这种关系当中‘扯出’,一善行的价值是集体所共享,一恶行的责任也由集体所承担。
躺平主义
近期‘躺平主义’这一词渐渐进入了公众的视野,尤其是存在于大量年轻人当中。躺平主义是否与我们所讨论的犬儒主义相同呢?是否也应该被批驳?实质上,躺平主义更类似于古典第欧根尼的犬儒主义(当然也有明显的差异,主要差异体现在第欧根尼为了追求自在的生活状态而主动选择,但躺平主义更多则是对于外部环境的强迫(内卷)。)其中最主要的相似之处有两点,一是自由的态度,二是对于‘世俗’生活方式的冷漠。
在此当中,第一点是人性中自来的、对于自由的渴望,对于一切束缚本能性的渴望挣脱。第二则是源于对于‘权威’或所谓‘正能量’的不合作,与世俗不同的羞耻心。
什么为羞恶?是否富埒王侯、锦帽貂裘便是光荣?无论是‘成功学’、‘福报论’、还是各种商业广告和流媒体,都在试图灌输某种概念给我们,都在试图为我们‘洗脑’;这个概念就是所谓的‘正能量’(积极向上的人生理念、对人生、社会的肯定态度、以及充满着可以通过奋斗拼搏而实现人生理想的希望。而愤世嫉俗或悲观主义则是注定与其格格不入的。)
背后的逻辑实际上是消费主义理念的植入—>个体的欲望(并不单单是物质上的,权力、声望也被包括在内)被唤醒—>(‘成功学’也在这一部分被大众所接受)努力工作—>创造财富(社会与个体)—>商品经济进一步被扩大—>更多的消费主义理念植入……,以造成一闭合的循环,在这理想的状态下,全体社会与个人都可以向上发展;当然,这全然成为消费主义的奴隶,但我们姑且不去讲它,而是要观察到底哪一环节出现了问题以造成了躺平主义。
躺平主义的兴起应当是如下过程:
消费主义理念的植入—>个体的欲望(并不单单是物质上的,权力、声望也被包括在内)被唤醒—>(‘成功学’也在这一部分被大众所接受)努力工作—>内卷化—>普遍生活水准并无明显增长—>对消费主义的反感与愤世嫉俗—>‘躺平’
从这两方面考察,‘躺平主义’的兴起实质上是经历生活的磨难之后开始怀疑这个‘乌托邦’的过程,在体悟了现实之后的‘不合作’。从这一点上理解,那‘躺平’无疑是积极的,只因其是对一整套‘体系’的抗争,以及不甘愿继续盲目顺从态度的一种扬弃。个人从中或许可获得重新掌握自己命运的勇气和渴望,只因其不愿再受宰割。
“我们现在讲的自由,不是那种内心境界,我们现在说的自由,是不受外力约束压迫的权利,是在某一方面的生活不受外力限制束缚的权利。”《自由主义》胡适
当然,在此有人可能会类似的话:“每个人都有他的困难,但是不要总传播这种负能量,生活就是要奋斗。”这就好比一个健康人要求一位盲人保持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向其宣扬这大千世界的万紫千红。在见证了俄狄浦斯的半生之后,如何还能责怪他自我放弃?在听了奥赛罗的悲剧之后难道还能要求其坚强乐观的活着?这个世界当然充满了英雄主义,可是就连英雄都可能放弃更何况我们普通人呢?更重要的如前面所说,躺平并不是‘放弃’,而是‘消极’地抗拒。
某报也对这种所谓的‘歪风’进行了反击,题目为《‘躺平’可耻,哪来的正义感?》,这篇文章其实无所谓逻辑,通篇其实可以概括为一句话“躺平可耻,年轻人要奋斗。”至于为何要奋斗,这当中有没有什么前提以及可能的结果如何则在文章中找不到半点根据,类似于‘喊口号’似的文章如何能使公众信服?

尾声
总而言之,‘犬儒’可分为三个概念,古典犬儒主义、现代犬儒主义以及躺平主义,古典犬儒主义与现代的分别集中在前者认为低欲望的生活方式以及世俗的价值观不利于个人得到幸福,而后者则自我陶醉于其‘消极的虚无主义’当中,嘲弄一切已存的理想、希望、信仰与公义,但又缺乏勇气与意志创造一种‘价值’。
而躺平则更多的是环境所强迫引申出的消极的抵抗,虽然未必有一清晰的目的,但其所展现的态度确实不言自明的,这种态度就是‘拒绝驯服’,从这一点上来看,确乎是值得称赞的。
甚或有人称呼希望改善社会之人为所谓‘政治正确’,所谓‘未经世事’,所谓‘理想主义’,而对其自身则视为‘有经验者’,‘阅尽人生者’,‘现实主义者’,此实是滑天下之大稽,其潜台词实是‘这理想无可实现’;但是无可实现的理想,不恰恰证明了其值得追寻吗?
“人是否能义无反顾地生活,是我全部兴趣之所在。”加缪《西西弗神话》

参考资料:
梁启超. “呵旁观者文.” 新读写 2 (2011): 54-55.加缪. 西西弗神话.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8.Plutarch, Alexander, 14. Cf. Diogenes La?rtius, vi. 38, Cicero, Tusculan Disputations, v. 32Russell, Bertrand.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Collectors edition. Routledge, 2013.Smith, Adam.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Vol. 1. J. Richardson, 1822.Heidegger, Martin. Being and time. Suny Press, 2010.Nietzsche, Friedrich Wilhelm. The gay science: with a prelude in German rhymes and an appendix of songs. Vol. 985. Vintage, 1974.哲人(十七) 柏拉图的理想国 Part 3哲人(十八) 柏拉图的理想国 Part 2
重塑和五条人|“音乐应该突破框架吗?”●〔艺文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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