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诗歌选本–孙梧诗歌

孙梧的诗
孙梧,本名孙晓蒙,男,1973年10月生于山东蒙阴,《诗民刊》主编。诗歌曾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出版诗集《崮乡叙事》《背面》《孙梧诗选》、诗合集《辛卯集》。现居山东临沂。
●苔藓植物
青石路,土坯墙
苔藓一片一片随风长
长到了篱笆墙,母亲赶鸡忙
窜来窜去的小狗叫落了夕阳
山坡归来了黑山羊
羊圈关住了月光
借着光,土路送走了邻居的姑娘
她带着干净身子
出嫁到了城里的经济实用房
带走了野菜和新鲜的麦浪
麦浪边,归乡的二蛋摸了摸断臂处的肩膀
镰刀挂在墙角,挤出了过世父亲的泪光
这些年啊,苔藓一遍遍歌唱
唱得那么用心,像曲折的街巷
唱出了院墙,钻进了山坡和河岸旁
它们骨刺扎在肌肉,汲取了营养
死死地钉在村庄
●从什么时候开始遗失
活过了半生,终于明白了眼泪是假的
我这个戏子却是真的
我怀念的粮食,在超市的柜台里
我用过的农具变成了别人的工艺品
我渴望的寒冷与火炉
在上班路上,在中央空调里
如果下雪,雪花也不值钱
水泥街道会沾上一时的洁白
如果是绵绵细雨
出租房的情侣,会睁着没睡醒的眼
眼里是昨夜的泪,与我落下的一样包含咸味
眼泪还在流,戏却停不下来
这么多人走来走去,变不成我的亲人
我演他们的亲人
这么多车辆跑来跑去,带不来麦香
我做它们的导航
月光洒在泊油路,无人清扫
我只好把叶子飘落到另一个季节
花朵从窗前移走,窗纱遮住窗外
我像鸟雀一样,躲进笼子
我还在用手指掐痛肉体啊
一遍遍地掐,掐出缝隙里的乡音
像仅存的几只蚂蚁,拉开了地面与下水道里的距离
●父亲的半亩菜园
隔着钟声,麻雀穿过炊烟
秋风还是穿越了菜园
父亲正在清理衰败的芸豆秧
准备种些应该种下去的大蒜、菠菜
他的身躯贴着土块,暮色贴着崮山村
天色已晚,手指已经没有了力气
他比以往沉默了许多
一直想点燃一根烟
月色渐渐在眼前洒落
在白菜叶子上闪光
红萝卜、青萝卜、胡萝卜已经扎根泥土
这些蔬菜除了自家吃
多余蔬菜便挑到镇中贩卖
一家人平常的开销用度
就靠这半亩菜园
而这些蔬菜还没有成熟
田间的蚂蚁早已备好了过冬的食物
风一吹,气温又下降了不少
父亲裹了裹衣服,还是没有回家
像二十年前曾在这里的生活
在我没去叫走父亲之前,菜园一片寂静
静下来的,还有父亲脸上的道道印记
●芦苇荡
猎枪响了,父亲击中了一只斑鸠
我便冲进芦苇荡里,找到了那只鸟
它挣扎着眼睛,软软的
河岸边的垂柳摇曳着夕阳的影子
芦苇已长出剑一般的叶子
高过童年。我的肩膀也渐渐长高
又开始随哥哥们去河里捉鱼摸虾
芦叶更青翠了,叫不上名字的鸟飞在清澈的天空
一到秋芦花像雪一样白,迎风飘撒
后来我离开村子去县城求学
去城市工作,中间的这段时光
芦苇荡逐渐缩小,缩成一小片
缩进了我脑海里。镇政府在村前建化工厂
村里年轻人去了城里
只剩下老年人抗争着开发商
一次次用身躯安抚着河岸,守卫着沙滩、树林
他们太瘦弱了,抵不住挖掘机,推土机
包括我的父亲,像中了当年的那枪
砰的一声,流尽了最后的血
葬进了曾经的芦苇荡
●方向
我提着我的鞋子
行人稀疏
路灯像我的表叔
指南针的方向
指向一个人的张望
指到偷窃者的方向
来自旷野的风
刮起暮色和疯狂
刮起泪水发出的电流
我一边走路
一边修路
行人稀疏的方向
●春风辞
就算风一阵接一阵吹干草木
我也会一直把自己挂在村前的树梢
在土地醒来之前找到雨水
找到带雨桃花,花下的麦苗和花生秧
昨夜的麦子又消瘦了几分
父亲在前,母亲在后,又视察了自留地
我就坐在田埂边,让心抒怀,面对春风
邻居家的二婶自己担水浇地
三大爷又咳嗽出一阵风
我把泥土压在身下,赤裸着身体
干脆让风把我吹进风里
吹过云朵的时候,与冷热对决
滴落出湿润、温馨,和小小的雨
我会看到田野、山岗和村前的河岸
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桃花粉成一片
这些日子啊,风在视线中迷离
仿佛还要厌倦新建的厂房,高高的烟筒
厌倦尘土、水泥
我也只能一个人,坐成风的姿势
在最后的一片土地上,手拿香火,点燃烧纸
在村后,一次次想吹倒新建的墓碑
●风过崮山
听到风声,父亲就从石碑和砖土里出来
顺路向东,带着炊烟和泥土一路追随
节奏还是汶水的节奏,荒草已经布满山坡
在田埂边,手持烟袋
闻闻几株尚未砍伐的玉米秸
风放慢了速度
漫过初冬的田野,和屋顶
院墙脱落,鸟巢筑起,梧桐老去
这些风,冷冷的,吹着破损的窗户
漫过灯下母亲的脸时
父亲已经变成尘埃,被风吹进母亲的眼睛
刚刚做好白内障手术的眼睛
泪水湿透了正在吹的风。浑浊的风
风过崮山。风吹一程,又吹了一程
顺着山路、土路、柏油路、水泥路
侵入了我居住的城市,冲撞着钢化玻璃
每一次冲撞,都敲击着我的灵魂
这些风啊,一次次传递着崮山村的音讯
也一次次想替苍天,吹瘦我的余生
●抽烟的女人
她像一支烟,抽着另一支烟
留给镜头的画面很清晰,比如烟雾
比如皱纹,和一点点燃烧的火
比如一个女人。她喜欢称呼她小女人
有爱与被爱的痕迹,喜欢用手指
夹住突然汹涌的情绪,把过往的旧事吸进肺里
然后慢慢出一口气
然后屏住呼吸
把滤过的残渣,狠狠地弹掉
像把自己弹进夜色
这是多么美好的夜色
深夜预见了夜的破碎。灰烬已经滑向无言
转过身,看到另一支燃烧的香烟
插进泥土,朝北哭泣
●草屋是我身体里的暗伤
适合风停留的事物,是窗棂悬挂的风铃
灯亮之前,你只是背影的一部分
草是黄的,三棵杨树的叶子是绿的
月光下的草屋。在幽暗处隐藏了前半生
还有一棵榆树,满满的榆钱子
油漆过的大门紧锁着
钥匙在你手中,我在门外
一座小院,隔开了昨天和今天
岁月划过一个个白与昼
当我归来,茅草高于屋顶
榆钱子飞落,更黑的是面容
土墙已经被修改的只剩下眼睛
再望一眼,飞鸟散尽
雪花已压弯梅枝
尘土,那些曾经被我扬起的尘土
覆盖的也不仅仅是肉体
不仅仅是日子,有些贫血的日子
●麦收记
父亲钻进麦地时,天才亮
镰刀是旧镰刀,麦子却是新一茬
母亲也来到地边,跟在后面捆麦个子
家里养的小狗,跟在后面撒尿
在这片自留地已经种植了几十年的麦子
从年轻到年老,用母亲的话说
已经习惯了播种、施肥和收割
当父母一次次的劳累和汗水跌落在
曾经绿油油的麦田,麦芒又次刺破了他们的手臂
麦渣钻进了他们的布鞋
他们把麦子运到麦场,村里的打麦机又打出新麦
遇到好天气,父亲便扬场、晒麦
遇到降雨,母亲便急急装进口袋
遇到放假回家的我,就招呼收麦
收着收着,父母年龄就大了,家里经济也有了好转
我就让父母少种一些地
可是父亲,直到去世前的那年夏天
还一直种植麦子,收获的麦子堆在屋里
一直吃到现在
母亲总是说,我们一直吃着父亲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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