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记 | 虫世木

文 | 雨至
排版 | 予疏淡

我第一次见到虫世木,是在学校里那棵大榕树下。
那天太阳可真大,我坐在树下,感到一种古老的静谧。虫世木便在那时走过来,坐在我身旁,一切都行云流水,好像我们天生就认识。
“这儿可真安全!”
她明明离我很近,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虫世木的第一句话就打动了我,我需要榕树繁茂的树冠和巨大的树影把我包裹住。
“有没有兴趣听我说一些事?”
“请。”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很孤独的女孩。她几乎没有朋友,最经常做的事是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沿着固定轨迹不停地走,永远只看那一部电影,翻来覆去地看。她有时候借着黄昏的光在墙壁上投下手影,想象自己是一只鸟、一棵树、一朵云。她喜欢吃完晚饭后一个人去广场坐一会儿,观看别人的快乐也令她快乐。”
“后来她想要不谈恋爱吧,就认识了一个男孩。她带他回老家,深夜醒来,发现外面弥漫着蓝色的雾气,天空是诡异的玫瑰紫,星星又繁又亮。她知道自己会刻骨铭心,轻轻推了男孩两下,男孩皱着眉骂了句脏话。她突然发现自己依旧孤独。后来分手时她说‘对不起’,男孩说‘没给你真正想要的,祝你幸福’”
“我遇到她之后,总是带她出门散步。路途上有很多花和树,我们大多都不认识,就一样样查。野菊花也可以被叫做九里明、千里光、木莲草、青龙埂和蔓黄。有一样灌木,叫八角金盘,四月份果熟。秋天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棵枯树,上面落满了一种黑背白腹的鸟,我们一靠近,好多落荒而逃。唯有一只胆子特别大的,最近离我们只有一米。那女孩悄悄对我说,如果那只鸟再靠近,她就会爱上它。”
“她说她知道孤独是必然的,只会被隐瞒不会被摆脱,有人狂热地加入各种组织,有人做奇怪的事来引人关注,有人消耗浪费一段段感情,她认为这都不是好办法。我说她既然不快乐,就不必选择彻底隔绝这世界,因为她内心还深深地渴望交流与理解。”
“后来她花了很长时间去观察与探寻,最后决定和小孩子在一起。她和那些孩子要对抗的有疾病、死亡、饥饿、性侵、霸凌、暴力、遗弃、粗暴的评判和归类、歧视和偏见、利益至上的社会、不负责任的诽谤污蔑以及人性中丰富的恶。可他们也能一起学会永远保持希望,任何美好的东西都富有力量,坚守人性之光,独立坚强,处事不惊以及怎样爱。他们相信他们学会的具有最伟大的力量,即使这世界变化无常。”
“女孩说,那些孩子拥有最神奇的想象力,在风中转动的黄色树叶,被他们当作落在树枝上扇动翅膀的蝴蝶。有一个孩子说她在家乡的某次葬礼上,见到了像马一样的烟雾将要升空,却突然被削去双蹄,回到大地。孩子神秘地说那有可能是死者的魂,因为他很年轻,妻子还怀着孩子,他不愿意走,要留在原地保护他们。一切都令女孩惊奇不止。后来她还会孤独,可那一点儿也不影响她快乐与惊奇。”
虫世木说得很慢,很平静,她停了下来。
“这很好,祝福她。”
我抬头试图看到天空。
“现在我告诉你我是谁。我叫虫世木,组起来一个‘蝶’字。我不属于人类,也弄不清自己的本质。我的职责是通过观察你们的梦,努力减少你们的痛苦。”
“你认识庄周吗?”
“几千年前,我曾是他梦见的那只蝴蝶。”
“那你就是庄周吗?”
“我不是,我只是他心中的幻化,翩然至今。换句话说,我只是你们每个人心中的幻化。”
“你从我们心中产生吗?”
“是的,如果没有你们心底那一点儿微茫的光,就不会有我。”
“那是什么光?”
“是你们最隐秘的对生的渴望与希望,它必然存在,我是说必然,没有例外。你知道那朵黄玫瑰吗?”
“哪朵黄玫瑰?”
“博尔赫斯写的那朵黄玫瑰。他那首诗写得还可以,是世界对人类的慈悲与温情,真实也真诚。这世界给你落拓的街道,殊死一线的夕阳,城郊荒烟错楚中的月亮、寂寞、孤独、阴郁,内心的饥渴、不安,失败和危难,可是它还给了你一朵黄玫瑰的记忆。那朵黄玫瑰在人类历史上转瞬即逝,可它唯一真正拥有生命。它是你们的父辈、兄弟、儿女、朋友、尚未认识和永远不会相遇的人。黄玫瑰上面的露水变成无数面镜子,于是它也可以是你本身。它也是这世上一切美好和值得期待的东西,除了具体事物,还包括人类一切高尚品德与伟大精神,关于这些我无法说尽。”
“你说你见过梦?”
“是的,每个深夜,他们聚集在人类居住地的上空,带着各种色彩闪烁,异常壮丽。说来奇怪,人和人大多疏离,但他们产生的梦却满世界穿梭,交换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
“真美,再绝望的人也是会做梦的,”
我顿了顿,
“你失败过吗,在帮助我们上面?”
“有,我永远记得那个女孩。一开始我并没有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因为人类总是对自己的内心感到怀疑。我只知道她很痛苦,对过去很执着。有一天我终于想到新办法了,却猛然想起,她在一个月前自杀了。”
“从那以后,作为梦的本体,我竟然也开始反复做同一个梦。我再也不能睡在云上,因为我的虚拟心脏越来越沉重,像是要把我拖到深渊里去。我没有办法遇到下一个人了,因为我不再冷静。”
“那个梦是什么?”
“是那女孩的最后一个梦,她把来不及对我说的话都装在里面。她说她非常非常痛苦,连呼吸都是问题。她说她是个胆小鬼,只好先行告退。她不好意思地说她喜欢的那个男生总是穿7号球衣。她说很开心很感激能遇到我,她偷偷为我画了很多画放在书桌抽屉里。最后她说对不起。”
“因为无法接受,我开始求助于人类的宗教信仰。我读佛经,读到观世音菩萨‘照五蕴皆空,渡一切困厄’,我欣喜若狂,只要明白空,明白空,就可以不再‘我执’。可我毕竟不是人,我怎么也无法理解‘空’。我知道有人解错了‘空’,便走向了‘虚无主义’。但我想如果那个女孩还在的话,即便我没有智慧,也要凭浅显的认识告诉她过往都不再存在,人生是场修行,一时悟不出没关系,她还有一生呢,说明有一天她很有可能就能放下过往,所以万万不能放弃,万万不能。可是她不在了。”
“这世界上有太多人因为放不下而痛苦挣扎。我们总是对过去的自己太苛刻,责怪他没能高妙地处理事情,恼怒他的幼稚言行与浅薄思想,遗恨他没能珍惜该珍惜的人与物。可是很大程度上,他当年几乎不懂得这些。如果一开始就什么都明白与精通,那他都近似神了,又何来成长?反思与宽恕过往,包括过往的自己,对待过往的自己应当公正与客观。在这个基础上,宽恕那些沉痛的回忆,不求遗忘,只求释然。释然非一天两天可以做到,要在漫长的岁月里坚持等待,我们总会有风轻云淡的那一天。这是最最重要与最最值得坚信的事,前提是我们要活着,活着才能宽恕与等待。”
我说。
“很高兴你能理解这些。而我也会研究到底,直到我不再存在。”
“祝你好运。”
“你大概也明白我为什么会来找你吧?”
“我明白,放心,我要好好活着。”
我笑着说。
“我想告诉你们每一个人,其实我就在你们内心深处,永远都在,虽然不可能时时出现。”
“我知道,谢谢你。”
“傍晚了,我要走了。”
虫世木起身说。
“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请记得那朵黄玫瑰。”
虫世木说完这句话,很快消失了。我看了看天,往另一个方向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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