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国邻居

作者简介
田然,北京语言大学教授,曾在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孔子学院任中方院长。
01
回想起在英国工作的两年,总是忘不了几位邻居,尤其是胖胖的凯西和她小小的、佝偻着脊背的先生大卫。
认识凯西,极其偶然。
那年五月,我被派到谢菲尔德大学孔子学院工作。下飞机后第三天,还没来得及倒时差,便急忙上网租房子、晕头晕脑地满大街跑来跑去见房东——因为宾馆只能住几天,超期便要自己支付昂贵的住宿费了。两位孔院的中方教师,都是以前的外方白人秘书给租的房子,所以也不很清楚租房流程。而我到时,只有一位华人秘书和华人外方院长,也不清楚怎么租房—— 一切都要我自己搞定了。
一筹莫展间,幸亏国内老师给了英国租房网址,我便以孔院为轴心,设定了租房半径。
第三位房东住在韦斯特伯恩路(Westbourne Road),前面看的两处房子都不够安全,焦虑中期盼这个能称心些,于是拿着手机导航早早走到房东门口。
五月底的谢菲,还在烧暖气,外面站久了,冷得刚从炎热北京过来的我,直打哆嗦,尽管我半袖外面加了件小毛衣。连日奔波劳顿有点低烧,从宾馆出来本想打车,可站在街上半天不见一个空出租(后来才知道,这里的出租必须电话预定),只好步行半小时过来。
韦斯特伯恩路空无一人,地面湿漉漉地刚下过雨,我就那么忐忑地站着,不确定房东能否准时来。
这时,旁边房子里出来位白人妇女,胖胖的,笑着请我去她家里喝茶等着,对,就是凯西。暖暖的房子,暖暖的红茶。
也是老天眷顾,这次租房非常顺利,没几天中方赵老师就帮我搬过来了,也高兴地告诉了凯西他们。第二天我下班时,发现房门口放着一束鲜花,那是凯西对新邻居的欢迎,一股暖流,无以言表。
作为答谢,我把国内带来的青花瓷礼盒送给他们,以后便跟凯西熟悉了,知道她退休前是诺丁汉大学语言中心的英语老师,教授在英国的外国学生,也教过不少中国学生。渐渐地,聊天的话题越来越宽泛,也越发随意。她跟大卫是二婚,有着各自的儿子女儿,大家都独立生活,圣诞节时才会聚在一起。两人参加了一个非政府组织(NGO) ,经常参与募捐、给非洲难民购买净水设备,所以平时也是挺忙的。他们的红砖房,是二战后建的,因为谢菲是钢铁城市,战争中受到了德军的轰炸,许多维多利亚时期的老房子都被毁了,她这话倒提醒了我,这条
街上的房子,确实建筑风格不同。
红砖房有什么问题吗?她说真的有,因为会被一些邻居看不起,比如对面的前校长夫人,他们住的是不是更漂亮?我听罢心里有小小的吃惊:原以为发达国家中产阶层间会更平和散淡,轻视物质,但实际上似乎跟我们国内也差不多。不过,也算正常吧,有人的地方,就有等级、有差异,人们对尊严感的追求,是不分种族不分国籍的。
后来,我确实见识到了七十六岁的校长夫人跟凯西的不同。
凯西和大卫是虔诚的基督徒,退休后便在教堂里做义工,周末必去教堂给穷人发圣餐。在英国,若不了解它的基督教文化,便很难说了解这里。有一次,他们叫我同去社区教堂,我们恰好坐在严肃的校长夫人旁边。教堂里坐满了黑压压的人,有二三百,中老年居多。牧师布道后,有个仪式,大家一排排地站起来,虔诚地、静默地走到教堂前面,然后跪在地上,接受牧师递来的“圣血”(葡萄酒),以表达对基督的缅怀。
高耸的教堂,空灵而肃穆。前面几排已经空了,人们都跪在前面,凯西和大卫也起身加入了,马上就要到我和校长夫人这里了,怎么办呢?我有些慌。不好大庭广众下站起来离开,也不好去跪,惶惑无助间,忽然校长夫人坚定地说:你可以不去,就坐在这里。我也不去跪,因为我不相信那是“圣血”。我又是一惊:还可以这样说、这样做吗,在英国?
她拉着我,坐在座位上,真的就没有动。留意观察了下,大概有几个人如我们一样。弥撒后,快八十岁的校长夫人蹬上汽车,轰轰地、飞快地去听音乐会去了。
02
不去教堂,我都不知道这个街区有这么多邻居,因为平时街面上冷冷清清。住一阵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租到了当地很不错的中产社区,安全不说,出门一分钟就是谢菲最漂亮的植物园。经常是我一个人在里面运动,以至于守门的约翰(John) 已经认识我——这片街区什么都好,就是看不见人,只见一个个大宅子,或许是退休老人多、喜欢宅家里吧。
冬季阴雨绵绵,下午四点半就黑了天, 有时一连几天,看不见人也没人跟我说话,只好把自己关屋子里写论文,白天便到韦斯特伯恩路上来回走锻炼身体,也希望凯西出门“碰巧”遇到我,好聊聊天儿,然而竟未得,或许是出去度假了吧。国外的好山好水好寂寞,我是切实体会到了,以至于电饭煲烧饭后的自动语音“好香啊”,我都觉得十分美妙。
有一晚,寂静间忽有人“咚咚咚”地敲门,这是极少有的,仔细听是凯西在外面喊。原来,今夜是英国的篝火之夜(Bonfire Night)。这一历史事件在英剧《神探夏洛克》、约翰·列侬(John Lennon)的摇滚中都有涉及,相关电影《V 字仇杀队》的面具后来演变成公平正义的象征。但对凯西、对当地民众来说,这就是漫长冬夜中的一次尽情玩篝火的晚会,几十位邻居不知从哪里忽然就冒出来了,葡萄酒、点心、水果,一应俱全地摆在长桌上,校长夫人、房东一家都在那里端着酒杯聊天儿,我跟凯西不时地添柴加火,有人噼噼啪啪地放起了爆竹,炫丽的礼花在沉闷漫长的冬夜中,映衬着大家陶醉的面孔,那般生动。对我来说,是凯西让我有了融入当地社区的机会,给了我篝火般的温暖。
03
回国前,凯西建议我再去下《傲慢与偏见》的拍摄地查茨沃思(Chatsworth) 庄园,那里的人文与风景着实令人流连。瘦瘦的驼背的大卫开着车,就这样带着我们在外面转,还跑到了谢菲已经荒芜的钢铁工业区。
全球化后中国的钢材更便宜,谢菲已从钢铁城市转型到了教育留学城市、世界斯诺克(Snooker,英式台球)之都,中国的丁俊晖也常常住这里。
返回时凯西有些忧心忡忡,在车后排小声跟我说,大卫得了什么病,那个英文单词我没听懂,意思是大卫的情况很不好,时日无多。我瞬时说不出话来,怔在那里。他们,遇到这么大的事,却依然信守当初的承诺,带我再看看谢菲,这矮小的身体里,蕴藏着如此博大的仁爱,给我,一个远方的中国人,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动容?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如何感谢他们才好。
回京后,给凯西他们发去了邮件,却意外地没有回音。难道是大卫出事了么?不能想象没有了大卫的凯西,一个人该如何在那座红砖房里度过漫长的冬季?
忘不了英国,不仅因其大气的伦敦、磅礴的苏格兰高地、复古的莎翁小镇、浪漫的剑桥牛津,更因为我暖心的邻居凯西一家。
美文|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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