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然:悄悄地说出惊雷——读阿成小说《赵一曼女士》

(2020年第5期《橄榄绿》)

悄悄地说出惊雷
——读阿成小说《赵一曼女士》
林超然
《赵一曼女士》是阿成哈尔滨城市笔记里的一则传奇,是东北文学地理学的关键回目,是中国当代文学个性述史、英雄书写的重要典范。写赵一曼是极具难度和挑战性的,甚至可能让多数作家望而却步。阿成尊重史实,还原生活,在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之间找到焦点,借重可以在“古”“今”“雅”“俗”缝隙中自由穿行的“阿成式”语言,令人惊奇地从太平岁月的基础耸起峭拔、耸起悲剧、耸起仰之弥高的英雄主峰。
很少有人注意到,出生于四川的赵一曼在事实上早已成为黑龙江的女儿。一曼街、一曼公园,一曼小学……像写一位乡邻,写一位亲人一样写赵一曼,这恐怕是阿成这篇作品故事、感情、美学真正的逻辑起点。应该仰望,但不能只剩下简单的仰望,跪着或者半跪着写英雄都写不好,英雄都从是普通民众里走出去、冲上去的,赵一曼也不例外。英雄们可以走出人群,也可以回到人群。阿成更在意的是写人性而非神性,他笔下的赵一曼,既是远处的英雄,又是近处的家人。
《赵一曼女士》讲的是白山黑水的故事。东北“有雄奇且秀丽的景观和强悍的历史”。阿成在这篇小说里专门插叙了他1991年写的一篇小说《胡天胡地风骚》里的一副对联,就是那个叫孙羽林的人在珠河升了县长的时候写的一副对联:
载酒赋诗溯白山王气黑水霸图胜迹蔚成新栋宇
先忧后乐看四境桑麻万家灯火放怀奚止快登临
阿成特别提到,“白山黑水”之说没有得到更多人的注意,常被“作为浅吟低唱之辞使用。可惜了”。从本质上讲,“白山黑水”——“白”与“黑”的文化构图,“山”与“水”的精神组合,不惟有壮美特质,更有一种特殊的道德底蕴。这里的土壤、空气和阳光,对应着不一样的理性、情感和气氛,亦豪亦秀,刚柔并济。这样的土地,可以生长世间一切的神奇。不理解白山黑水,就不能理解东北抗日联军,也就不能真正理解作为英雄的赵一曼和作为女士的赵一曼。
尽管小说的题目是《赵一曼女士》,但作品写的却是英雄群像——除了赵一曼,还有护士韩勇义、警士董宪勋以及他的叔父董广政。在小说“附件”《伪滨江省警务厅关于赵一曼女士的情况报告》反思赵一曼逃走事件的“总结”里,有“对思想犯人的管理”“普及警察精神”“改进宣传工作”之类的名目,这样的应对显然还是并未真正懂得中国人。作为成年人,韩勇义、董宪勋和董广政一定可以预判到此举潜在的生命危险,虽为劳苦百姓,但他们知道民族大义,有高贵品质才能被唤醒,心里住着一个英雄才能成为英雄。赵一曼善于做思想工作恐怕只是促成那件事情的一个方面。
这篇小说至少是三种文体的叠加。
第一种是史传。在这部分作家直用史笔,作品中涉及赵一曼被捕、受刑、逃脱、牺牲的过程,实有其人,实有其事,并以文献档案进行佐证和支持,于事有本于史有据,因为是客观记录的历史事件,所以记述结实结论稳健。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可以驻足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循着“赵一曼被捕养伤室”的标记来想象这位巾帼英雄血与火的经历。“九一八”事变后,赵一曼被派到东北地区发动抗日斗争,白山黑水见证了她人生的耀眼光芒,哈尔滨目睹了这位革命家的钢铁意志。
第二种是城记。阿成与哈尔滨,这位作家与这座城市,有一种非常稀见的现实与精神的连接,两者痛痒相关血脉相通,阿成对哈尔滨可以熟稔到如数家珍。汪曾祺说:“看了阿成的小说……我才知道哈尔滨一带是怎么回事。阿成所写的哈尔滨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近乎离奇,好像是奇风异俗。然而这才是真实的哈尔滨。可以这样说:自有阿成,后世始识哈尔滨——至少我说起来是这样。”丁香的清芬、冰雪的冷冽、松花江的浪朵,侨民的身影、教堂的钟声,对于这些哈尔滨城市文化符号,阿成总能信手拈来,精到地彩绘他的城市风景图,而赵一曼则是哈尔滨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第三种是小说。《赵一曼女士》差不多呈现了阿成小说的所有风格,比如诗意的笔调、疏淡的情节、温热的关怀和生活的随笔,读他这篇小说亦如置身历史和生活现场。阿成曾在《记录生活》一文中说:“我对小说,从来是当成活生生的生活来品味的。实际上,我更愿意全身心地投入到这种生活中去。我写小说,常常搞不清小说与生活的界线。”作为优秀作家,阿成当然清楚生活和小说有常形与变形、写实与写意、再现与表现之别,文学强调虚构性,强调“可能真实性”,所以不管表达多么千变万化,阿成都不会去动摇这篇作品作为小说的本质。
阿成的许多小说都有一个“细节仿真”的“我”,但“我”的戏份儿并不是作家本人偷偷织进的自传,至少不能简单地类比和想象。《赵一曼女士》里的“我”,面目不甚清晰,是个庸俗、功利懂得一点儿自保的小人物,但他仍敬爱英雄。文明并不总是高层文化精神的象征,底层的进步也是文明的重要刻度。“我”的弱者心态,正是阿成选定的底层、低姿态的平民叙事视角,可以最大可能地保持讲述者“讲述”的原态。一股浓郁的世俗生活气息,让史诗素材暂时退居为一种远景。带着普通人的情感欲望、生存方式,凭借“我”的观察、体验和寻找,赵一曼“凡人”“女性”“母亲”“英雄”“革命家”的立体形象得以充分展现。不动声色甚至有点儿漫不经心的讲述,深藏着一种凌厉与尖刻,这根植于恪守平易和收放驭如的自信,来自阿成苦心陈酿、多年经营的结果。如此,作家诗性的、关切的、敦厚的心事才得以安放。
阿成小说惯于勾勒哈尔滨城市历史风情、民俗文化中沉浮的种种生命现实。
《赵一曼女士》引入史传、城记这两种非虚构、跨界文体,深厚了作品的文化背景,增强了小说的叙事动力,作家在写历史、述掌故之际,情节已同时出场,人物已融入其中。山川与城市、往昔与当下、和平与战争为作品开放了最大的表现空间。“在落雪的日子里,听一听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或者莫扎特的《第九钢琴协奏曲》,是这座城市普通市民的一种很好的享受。”“在三四十年代寂静的城市里,那是何等有韵味儿的钟声啊。”在这样唯美的语境里发生对赵一曼的暴行,还有绵亘十四年的杀戮、侵略,作家有意强调,侵略者是以最丑陋最凶残的方式摧毁着哈尔滨的最诗意最圣洁。
我无法猜测赵一曼女士听到这些钟声时有怎样的感想,但我能肯定一点,就是英雄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对欧洲文化及建筑艺术有着很高的鉴赏水平。  
她又是一个女人,仅仅三十多岁,这钟声也会令她流泪的吧——
阿成的小说是“情文”,是被他的情感浸透了的文字。他曾说:“或许,我阿成的这点儿血,只有流到小说里才能看出一点灿烂来。”在悠徐、松弛、散漫的叙述里,可见寒地黑土的文化硬度,可见北方汉子的侠骨柔情,《赵一曼女士》随处都能找到作家对主人公的关切、体谅和敬意。
阿成一直把写好这方水土当作自己天然的使命和必担的责任。他说: “这种责任一经膨胀起来,亢奋得对一切的功名利禄都不在乎起来。”可是“白山王气”“黑水霸图”在现实的冲击下,处境已有些尴尬;岁月深处的英雄壮歌,也随着时代的变化被不少人遗忘。
那个地方我去过,有一座赵一曼女士的纪念碑。纪念碑惊人的粗糙,并且十分简陋。但那儿的环境却十分幽静,周围种植着一些松树。
我去的时候,那里清静得几乎无人。旁边有一年迈老人看着我。
我看了看他,笑了笑。
他指着石碑说,赵一曼
我说,对,赵一曼。
阿成小说有时会止步于片断,只做一个情节或叙事的发起者,惜墨如金,不过多地挖掘、引申,颇有国画、文人画的气质。上面这一节,就是于方寸之地,旁逸出一个很大的主题。阿成对赵一曼充满了崇敬和感佩,“纪念碑惊人的粗糙”“那里清静得几乎无人”等描述,隐现着作家的某种担心。
优秀作品都是关注人类灵魂的。这篇小说结尾,用的是赵一曼被日军枪杀前,曾写的两份内容不尽相同的遗书。前边的一封我们非常熟悉,在纪念馆、宣传片和各种资料的追忆里,我们受到过它的力量震撼,得到过它的精神哺育。这封信接近书面语,文字隐忍克制,逻辑谨严,正义献身、慷慨赴死的凛然气概是对“革命后来人”的殷殷嘱托。后边的一封则更像生活语、家常语,面对幼子,太多的悲怆与不舍,感情决堤,早已让一位母亲语无伦次。两封遗书合在一处,英雄性格与人性温度合在一处,革命者和母亲两种身份合在一处,才是更为真实的赵一曼。这样的英雄,这样的母亲,更可感,更可亲,更高大。历史深处的赵一曼很像我们的老祖母,始终年纪轻轻的她还像我们的一位姐妹。
作家从尘封的历史中发掘出第二封遗书,又满心虔敬地捧给读者。这第二封遗书,可以看成是这篇小说的独特贡献,是阿成的独特贡献,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独特贡献。
阿成曾在《自述》里讲过:“相信阿成会像从口袋里掏小银币一样,掏出一枚枚有趣儿的故事。你在你的工作岗位做好你的工作,我在自己的桌子上写好我的小说。我们分别驾驭着自己的马车,从日出赶到日落。”
兼备先锋小说(文体跨界)、新写实小说(细节仿真)、寻根小说(传统道德主题)属性的《赵一曼女士》,是脚踩大地后的仰望星空之作,作品写到这种境界,是艺术的高蹈,更是做人的质量。小说让人过目难忘,文字朴拙中见高雅,立意简约中见余韵,主旨朴厚中见高远。作家以安静、耐烦、低声部的叙事姿态,偎近英雄生平、历史细节、城市风情和边陲往事,厚积薄发,一切铺垫都为蓄力,都为结尾处的奇峰奋起、四顾自雄,都为以最轻最轻的语气悄悄地说出惊雷。
||作者林超然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黑龙江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评论家“高研班”成员。发表文艺评论200余篇,文学作品600余篇,出版理论著作《汪曾祺论》等6部、散文集2部。
“林记出品”
——全国首家“家庭文学写作工坊”
林超然家族文学馆
神存富贵心陶然,
诗文歌诵舞蹁跹。
疏食饮水传世久,
寻常人家有清欢。
此为一间被100余家媒体关注、发表、报道的家庭文学小铺儿。
2020年5月,“孙守云、林修文家庭”获得2020年“黑龙江省最美家庭”荣誉称号。
2020年6月6日,香港《文汇报》“文化视野”专栏整版刊文:《“林记”祖孙三代满门作家,黑土传奇文墨飘香》。
2020年8月6日,黑龙江电视台专题报道——“林记出品”:祖孙三代写文章,优良家风美名扬。
自2018年1月22日起,这个国内独树一帜的“家庭文学写作工坊”忆家事,说人生,谈写作,论文艺,以“林家写,写林家”的别致方式,构建了一个文墨飘香、情深意浓的文学大家庭。
公众号几乎所有的新创作品都被国内报刊发表。目前主笔为18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人,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4人,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2人,黑龙江省评论家协会会员3人)。
“林记出品”订阅者涉及全国400多个城市、世界30多个国家。祖孙三代共同经营的“林记出品”慢慢从一个闭环系统变成了敞开的空间,公众号最初的定位“一家人坚持精神聚餐,只为亲情抚慰、岁月安宁”,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如今,“林记出品”更希望借助自己的尝试,来提振寻常百姓写作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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