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上精》||文/方 言||【京西文学】第700期

2020年8月18日第217期 总700期方 言,男,《京西文学》主编。京西孙家铺子人。京西文脉上的一个小花苞。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老一班)。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一辈子也别丢下我》等四本书。2020年有中篇小说《暖壶博物馆》在《青年文学》发表。
从前,我们村里有个日子恓惶的小寡妇,模样俊俏,未开过怀,肋下腰窝的贴腰儿肉紧紧实实,老少爷们都爱与她搭讪,可女人们背后说她是“狐狸精”。后来她改嫁给了粮库的验粮员。验粮员是工人,吃皇粮。故而这女人嫁去便得了温饱。村里男人为此非常无奈,上工干活都少了几分精神。而女人们并没改变对她的看法,反而撇着难看的歪嘴,说验粮员是中了“狐狸精”的迷魂“骚”术了。
不论听闻,还是书中搜罗,世间物种,但凡被称了“精”叫了“怪”的,必是先有惑有欲,再寻法,后有所长。《西游记》里的蝎子精、蜘蛛精、白骨精……都有各自不同寻常之处。这是书卷里面的事儿。现实生活中,真有一种精怪之说,令我困惑。
三岁前的记忆全是碎片,内容以我大娘的幻影居多。有大娘抱我坐上炕沿的情景;有大娘把上坟端回来、粘着冥币灰的肉饺,塞在我嘴里的音容……其中,有一画面:大娘穿着打补丁的粗蓝布褂,躬着微胖身躯,左手握着小把儿锅,右手用筷子噼啪划动锅里的黄豆。这是大娘在屋里地炉子上为我“沾糖豆”的情景。小时候,我家境不好,能吃上几颗炒黄豆可谓美事。而每次去大娘家,她总会在浅浅的锅脐儿里舀上一小勺红糖,热化成水,再把炒熟的黄豆放上十来颗,让豆子打个滚儿,沾满糖汁,就可以出锅了。盛“沾糖豆”的,是一个蓝边茶盅,我一手握着小盅,用另一只手的食指一粒粒的往出抠着吃。
总以为唯大脑可储事。随光阴荏苒,才发现,舌上味蕾、槽牙之肌亦可储存记忆。每当提及沾糖豆,舌尖之上立刻就会生发炒黄豆之焦香、红糖之甜美;那几枚不离不弃的稀疏老齿上附着的咬合肌,也会提供幼年“咯嘣”一下嚼碎一粒豆子时,肌肉所需要的牛顿。
爷爷是生产队的牲口把式。他能从干草料里辨识出豆秧,再从豆秧上寻找到已经稀世的豆荚,剥开,偶有意外所得。翻找的豆秧和豆荚多了,找到的黄豆也多得“惊人”——足够过年时泡上两三碟腌咸豆。有一回我看到爷爷晾在窗台上的黄豆,便起了贼心。趁其不备,偷偷捏了七八粒,放在小兜兜里,想给大娘送去。可刚一转身,竟撞在了爷爷腿上。他满脸怒色地瞪着我。
“吃—上—精!”
虽少不更事,但粗言恶语还是告诉了我这铿锵三字并非表扬。可他为什么又说我是“精”呢?令我困惑不解。我揣测其言外之意,大概也是夸我有本事吧。
大娘有七个孩子。穷困岁月里,养活了这么一大群儿女,吃饭是头等大事。她用屈指可数的几样食材,变化各种烹饪的拙略技法,调剂着单调又丰盛的餐桌。一瓢玉茭子面,竟能烀出不同味道的饼子;把榆皮面和白薯面掺和在一起,擀成“红芯面条”,可以成功骗过细脖儿大脑壳嘴巴刁的三姐姐。用大娘的话说,这么一来三丫头能多吃一小箸儿。
有一次母亲领我去大娘家玩,赶上大娘熬荠菜稀粥,她抄起粥勺给我盛了一小碗。我本不想喝,但猛然间闻到了粥香。“妈,这粥真好喝!”我喝了一口惊喜地对母亲说。“贱——气!”妈对大娘抱怨,“家里也是这粥,他闻都不闻。”大娘说:“别把荠菜直接扔粥里熬,先用开水焯一下,祛祛野菜的土腥和生苣味,放粥锅里后,再捏上一捏儿盐花儿。”母亲将信将疑,端起我的粥碗尝了一口,双眼睛立时闪现了惊异的光芒。
“大娘,您可真是个‘吃上精’!”我把这学来的赞语,情不自禁地送给了大娘。
母亲扬手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
三岁就被爷爷封为了“吃上精”的我,并没觉得这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可挨了母亲一个大嘴巴之后,我才醒悟,这有似“净坛使者”一般的“吃上精”封号,虽然偶有“实惠”,可以吃上沾糖豆,但荣耀感寥寥。
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有着饥饿记忆、美食憧憬的各种外号的人,实在太多了:人野兽、猫狼子、范老抢儿,牛得草、满桌子……村里还有个叫“脱粒机”的人。据说这人在生产队上工时,队长安排他去收花生。他在不耽误干活的同时,一张薄唇阔嘴就像一台花生脱粒机,可以从左嘴角进花生,右嘴角出花生皮,花生仁并不嚼碎,而是直接咽了。速度之快,令人乍舌又望尘莫及,二十米垄长的花生地,他未收到畦头,就已经吃成了“肚儿歪”。当上工中途“歇盼儿”的钟声响起,“脱粒机”捂着肚、托着胃,飞快地跑回家,中指一抠嗓子眼,“哇”地一下,将吃下去的生花生米全部呕吐上来,其形其状就像鸬鹚捕鱼的交获环节。然后,再跑回田里接着干活,收花生、吃花生、吐花生皮、下工回家后再抠嗓子眼、吐花生仁……
“脱粒机”用痛苦的呕吐维持着一家老小的生计。他五十岁时,患了噎膈恶疾,吃不下饭,也说不出话。喜欢和他打趣的乡亲,在他面前数说其曾经“快速脱粒”的轶事时,他喉咙里急促地发出一阵“哕哕哕”干呕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一副涕泗交流的狼狈模样。人们玩笑着问他:脱粒机掉链子喽?他也不急不恼,释然的表情中,流露着几许乐观拼搏、顽强生活的淡淡笑痕。那一年花生成熟的季节,“脱粒机”再也吐不出一粒花生米,他皮包瘦骨,离开了。只把这个外号遗留在了他曾经来过的村庄。
二舅家是水乡。房前屋后稻田蛙鸣。我读小学时,每逢暑假都到他家住一些天。缠着二舅带我去扎蛤蟆。有一次夜幕降临后,二舅手持一柄三股钢叉,海生表兄脖颈上斜挎一把长长的三节电池的手电筒,我拎一条准备装战利品的蛇皮袋子,三人整装完毕,走出家门。这时稻田里月升烟笼,水雾迷蒙,咕呱声此起彼伏。我们仨在田埂上走了一遍又一遍。月上中天时,约摸捉到二十来只蛤蟆。
次日清晨,惺忪间,我便听到二舅妈说“茄子炖蛤蟆出锅喽”。但听她这么一讲,心里便升起了些许失望,一夜的美梦碎在了茄子地里。为啥不直接炖蛤蟆?为啥不是蛤蟆炖茄子?(在京西餐饭中,之于菜名叫法,惯于把用料多的主食材放前,次食材放后)吃饭时,我的失望得到印证,果然是茄密蛙稀。紫茄与青蛙,二者若是比例均衡,同釜而烹,滋味相得益彰,其美味可以最大程度的得到体现,这是京西农人家里最为寻常的一种吃法。席间,我将不悦化作动力,筷子仿佛二舅的那柄钢叉,每次出击都能准确命中目标。
“你看看,怎么还吐了一地的骨头?”二舅妈指着我吐到地面上的蛙骨头说。
蛙骨细小且脆弱,似起灯儿棍儿。用牙齿轻轻一硌,便会断为数截。所以一般吃炖蛤蟆,都有无需吐骨。
我被舅妈责备,有些脸皮发热,嘴里正衔着的蛤蟆后腿儿,未及咀嚼,就直接咽了。之后,我便开始伸脖儿、蹬腿儿、眼皮上翻,嘴中发生吭吭之声。
“快,弄杯水来,这娃被骨头卡着喉咙了——”
二舅大声地说。他一下下不停地拍打着我的后背。二舅妈小跑着去端凉白开水……好一通儿忙乎。
暑假结束前夕,我回到家中,向父母兴陈暑期趣事时,说出自己是佯装被蛙骨卡喉,缘于对二舅妈多茄少蛙、又责备吐蛙骨之事有些不满的恶作剧……当我正自鸣得意、描述二舅妈慌张去取白水的情景时,父亲竟横眉冷对,怒发冲冠,将我那张刚刚及格、夹藏在乱书本中的考试成绩单摔在我的面前。
“你不是说学校没有下发么?这是什么?父母长辈艰辛劳作,节约生活,为供你吃喝、穿衣、上学,难道就为换得你的谎言和愚弄么?……菜中蛤蟆你竟计数着多少,这考试分数你何时挂于心了?”
母亲及时打圆场:“他以后会勤学上进的。现在他还是个孩子……”
“我看他就是个吃上精!!”
我又被父王重重地册封了一次,感觉不当这“吃上精”都不行了。
吃上精,不是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妖精。这个精,很尴尬,实为一个饿神。
真正的饥饿是带着自卑的。这种由饥饿延生出的紧迫感觉就像一棵树,从幼年就在我生命中扎下了根,几十年来,它不但没有随着生活的富足、际遇的好转而枯萎,反而在我的心里、血液里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这促使我对饥饿、对生命,尤其对自尊的需要,体味更深。
女人为了“填满半截瘪肠”,被村里女人斥骂为“狐狸精”;孩子偷几粒黄豆,还没吃到嘴里呢,就被斥责为“吃上精”,这样的记忆,又怎能轻意被岁月涤洗掉沉重的自卑和感伤呢?如果说我是一个“吃上精”,我父命难违,也无意辩驳;如果说由饥饿带来的自卑,那就让从那个贫困的年代一路走来的人们,一起自卑吧,不只、不差、也不多我这一个,敢问这大数据中,能有几人不会有痛苦的往事呢?就像“脱粒机”在弥留之际,脸上那释然的淡淡笑痕。
我初中时的校长,身量高大魁梧,戴黑边眼镜,面白沉静,有学者范。他夫人亦是市级高级教师。我一直以为这样的高知家庭,物质生活必是上乘。可多年之后,从他一篇文章中得知,那时校长家的日子也很拮据,身为一校之长的他,竟然和我那巡回在鸡窝边发愁的母亲无异,每天都在精心算计芦花鸡的肛门产出。
校长有三个女儿,无论平日吃穿如何拧巴,过年时,少钱买糖果,也要买上一把花生米,按年龄和食量差距,分作大中小三份,再给女儿们讲明白同为乖女,却不做均分的道理。
我天生迂笨,不走读书那根筋。可是谁要说一句擦边“吃”的俏皮话儿,一遍就行,我就会牢牢记在心里,想忘记都难。“屋要木支,人要饭撑”,“想吃肉,肥中瘦”,“要解馋,辣和咸”,“油多不坏菜”,“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吃了一顿饺子,三天不离水舀子”,“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如此学问,满腹经纶,但是从来不敢在父亲面前炫耀,惟恐他以此佐证了他,说我是“学无所长,实乃吃上精”的论断成立。
在外求学时,曾于某连队封闭式军训数日。每天吃饭,排队取餐,人多性急桶深粥稀,一勺子下去,尽是汤水,却无粳米,再想复捞一次,身后若干盘碗早被敲得梆梆作响了……后来教官给了我一条“八字秘决”:溜边沉底,轻捞慢起。我按决索骥,真令人心服口服。
“厨有剩饭,路有饥人”,这句话是给我“沾糖豆”的大娘常说的。她五十四岁没的,殁于肝疾。生前每日餐饭,她总是把新做的饭菜让家人先吃,而自己去吃上一顿的馊粥剩饭。80年代以后,农民手里有了余粮,仍亦如此。她的小儿子说:妈,您就不能赶赶步嘛?这顿吃新的不就没有剩的了么,下一顿不就也吃新的了么?
“那上一顿的剩饭不就糟蹋了么?”
大娘端着半碗剩饭菜据理诘问。她是既想让家人都有足够的新饭吃,又不想白白浪费掉上一顿的剩吃食。曾被我赞美成“吃上精”的大娘啊,竟然这般地吃了一辈子的剩饭。直到肝脏腹水时,都没能调整好这个节奏。
本是装草料的肚子,错误地理解了幸福和美好,日复一日盛放油膏。才近中年,便有微恙。医者铄铄而语,危言耸听,直教人背脊生风。丸散膏丹,按时服用,一日三餐,青瓜素斋……一切悉遵医嘱。前三五日尚可。时间稍久,形容枯槁,更觉口舌无味牙长腮肿。心中便埋怨起白衣天使们太年轻,未从苦日经过,人民群众才吃了几顿饱饭,就不知珍惜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另外,说话未免太过绝对,亦丝毫没了情面。古人云:民以食为天;俗话说:千里做官为吃穿嘛。怀想我那大娘,巧手善心,做得一桌好饭食,竟一生以残羹冷炙裹腹而去……心里才建起几日的养生大厦,便轰然崩塌了,遂又烹了猪羊,饮了琼浆。
为了不辜负爷爷、父亲赐予“吃上精”的封位,我遍查了典集神方,测想定在某一书卷的隐密角落,会另有奇说。旋一日,在书中看到一张符合我心愿的良方。便快跑了去,装作智慧模样,询问白衣人是否可以吃一些水煮南瓜?然,回答却是毅然之否定。可谁愿就此善罢甘休呢?又追问:我该如何合理地安排膳食,能否明确告之?
“想吃的都别吃,吃你不想吃的”医者冷言。
至此,“吃上精”声名扫地,再无发挥。
(2020年3月5日于良乡)
《京西文学》纸刊第5期正在组稿中,体裁要求:名人访谈、小说、小小说、散文、、游记、随笔、文史纪事、创作谈等(5000字以内为宜,限10000字以内)、诗歌(5首以内或150行以内)。截稿2020年8月31日。特此公告。投 稿 邮 箱:870413692@qq.com主编方言先生微信:8704136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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