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弹 | 张炜:张炜文学讲稿

张炜,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栖霞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五十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等数十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等二十一部,散文及诗学专著多部。作品获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并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等。
张炜文学讲稿
寻找和发散
一位写作的朋友情绪低沉,说:“很长时间了,一直郁闷,很痛苦。”“为什么?”“找不到‘自我’。”然后就不想说了。这是真实的痛苦,而不是随口一说,更不是搬弄时髦套话,而是写作者的有感而发。其实“自我”这个话题在我们这里至少说了几十年,算不得什么新名词新概念。
我们都知道,“自我”被比喻成一个东西、一件宝物,它真的不好找。有时候觉得差不多找到了,已经很“自我”了,但冷静下来想一想,许多时候还是在依从和沿袭某些流行的见识,只是盲目地跟从而已,并没有什么独到的坚持和探究,也没有多少理性精神。也就是说,自己所做的很多事情,并非出于心灵。
在生活中,找不到其他的东西不要紧,找不到“自我”,一般来说是非常麻烦的。我也常常苦恼于此,只是不说。朋友用了探讨甚至请教的口气,希望得到一些启发,所以这里就算一起探讨。
“自我”如果按西方的概念去解释也很复杂,什么超越“本我”和“超我”,找到一个平衡,从而获得生命的自由,发现其意义和价值。如果按照古人的说法,可能近似于孔子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之类。反正它不是简单的倔强和自私,也不是那种不管不顾和一味放松的生活状态,而是仍然有理性和责任在。
我们去找那个东西,直到跑遍世界,读遍经典,无怨无悔。可是这样的苦苦奔波直到耗尽生命,就一定能够找到它吗?谁也不能回答。当我们快乐了,充实了,自认为找到了它,可最后还是一场误解。我们每个人只有一生,谁都不想浪掷和空耗。
最可靠的寻找方法,从古到今好像也只有读书和行走了。这看起来是两个事情,实际上是同一个,前者指遨游于精神世界,后者指地理的或现实的探寻。穿行在这两个世界之间,却不能迷失,更不能将“自我”融化在其中,以至于最后失去自己。时间是最宝贵的,花费那么多时间读与行,踏遍精神和现实这两个世界的许多角落,不过是为了一场寻找。
这正是我们努力学习的初衷。有时候依赖导师,为了走个捷径,认为比我们高的人总会指条近路,给人启发。是的,真正的导师,只要认真而诚恳,就会给我们许多意想不到的帮助。不过这个过程也会发生相反的情形,就是过分信任他人的生命经验,依葫芦画瓢,反而弄丢了自己。再了不起的个人经验也是属于别人的,这只能是一次参照,而不能照抄。
学习的时候极易产生误解,会不自觉地盲从。所以处理好“自我与时代”“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实际上是最难的。我想对朋友说出自己的最大苦恼,即学习的益处和害处交织一体,常常很难分清。白天学到了,清晰了,夜晚无眠时又会发现自己正在跟随,跟得太紧,反而越来越不像自己。这样的夜晚我就会自问一句:明天我去哪里?
可是,当我们强调自己的时候,是否又在逞强使性,将倔强当成了“自我”?如果这样,那还不如从前。除了导师的面授,还有什么方式?“学”是游走,是行动,是走遍世界;“习”是回味咀嚼的过程,是与个人的经历感悟融为一体,更深地发掘、认识,激活和焕发自我的创造力。这个时候产生的所有成果,似乎才不可替代,因为它是个人的,而且是走遍精神和现实的世界之后,进一步确认了的那个“自己”。
或许有人讲,如果不行走不阅读,不受各种影响和引导,也许能够更好地发现“自我”。这是偏激而神秘的观悟人士,近似于古代的岩穴之士。事实上人的一生对自己灵智的开发,最好不要求助于神秘主义,那会遁入变形的悲观主义,十有八九是靠不住的。对自我的发现,需要漫长的一生,因为诸多认知都非常有限、甚至会发生偏差,所以才要不断地学习和访问,于拓展中矫正认知。人对自己的认知常常是模糊的、不清晰的,每个生命的能力和个性,都被一种无所不在的规定力所赋予和塑造,它们拘囿于先天,非得通过后天的学习来发掘和打量不可。这就是寻找自我的过程,而不是消融自我,更不是把自己改造成他者。
回到文学意义上谈“自我”,也同样如此。过去某出版社有一个权威,也是一位很有影响的作家,当他看好一部书稿的时候,就把作者叫来,让对方一遍遍修改,不停地灌输自己的理念。如果听他的话改好,就可以出版,不然就不能出版。他对作者很是爱护,而且无私。但是他采用的办法,是将对方一点点变成他自己。显然,所有好的导师都不是这样的,而是应该帮助学生寻找自己,确立自我。
作家韩少功说,湖南乡下有个地方很有意思,人过世了不叫“死”,而叫“发散”。这让人想到这个生命就此人间蒸发。可是躯体还在,怎么就说“发散”了?实际想一下是很深刻的,这里的“发散”是指精神和灵魂离开了肉身,生命只剩下了一具躯壳。这是民间在现实生活中的深刻认知。
学习、游历、关注,这一切不是为了让自己“发散”,而是吸收和过滤,最后凝固起精神和元气。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关键,所以千万不能让自己“发散”。“我”要在,不仅在,而且还要越来越充实饱满,要生气灌注。
从事文学者最常问的就是如何才能确立自己的风格,写出不同于他人的杰作。这不易产生答案,因为都在摸索。这里说的当然还属于“自我”的范畴,是怎样焕发创造力。这方面的无数道理,所有大学课堂、教授和评论家都在讲。有的人上了年纪,慢慢总结出两个办法,就是“读老书”和“回老家”。乍一听觉得了无新意,仔细一想非但不错,还有很深的道理。古今中外的经典杰作都是“老书”,它们一般是背时的,不会是簇新之物;而我们知道,在习惯中往往新的才是好的,都有一种追新的想法。要与老旧的文字亲密,将它们拿来对照身边的各种新,会发现差别,感悟原理。我们于是就会发现,最新的不一定是最好的,它们还没有被时间的老汤泡过,滋味不够醇厚。至于回老家,那很容易明白,就是找到过去的熟人熟地,一些陈旧的往事也就勾起来了。
书籍和人事一样,不能喜新厌旧。只要与老旧的事物缩短了距离,人就不会变得浅薄,也不会追逐新潮。自我最容易在逐新中丢失,而难以在回溯中扔掉。
老书经过了时间的检验,也就更靠得住。有些书因为当时所处的环境、一些特殊的原因才获得较高评价,走红或畅销,然而换一个时代就未必了。时代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只有在每个时代都立得住的书,才是可靠的,才有可能变成经典。把作品的时代荣誉计算在内,然后更多地交给时间,这就是老书。不到一百年,恐怕是很难检验出真金来的。无论多么权威的专家讲“当代经典”,都不要相信。当代怎么会有经典?
“回老家”比“读老书”还重要。有人说自己就出生在城里,没有老家。怎么会没有?度过童年的那条街就是老家。一定要与陪伴自己成长的那片土地紧密相联,走得越远越要回望。有人以为读了那么多书,上了那么高级的学府,已经和老家的人没有共同语言了,所以就没法交流了。这怎么可能?不止一个人言之凿凿,说回头见了青少年时期的朋友,特别是老乡们,已经没法往深里交谈。真不知道他们想深到哪里去。如果多交流对方感兴趣的,而不是自己感兴趣的,从这里进入,一切也就迎刃而解。老家的功课一生都不能荒废。大哲学家康德一辈子没有离开德国的柯尼斯堡小镇,难道还有人比他知道得更多吗?他每天下午都要沿着固定的路线去散步,和镇子里的人谈话,了解各种事情。他与这个世界上最粗壮坚韧的一条线索维系着关系,只要没有断掉,也就不会无知。这些知识连书本都不能弥补。
同样是老书,如果进一步限定和划分,那么还是要立足于本民族的部分。因为我们现在就文学观念上看有点像日本,长期以来总想脱亚入欧,不愿待在亚洲的气氛中,所谓的崇洋实际上是崇尚欧美。当代文学也是那个气味,翻译的气息扑面而来。如果本民族的经典气息浓烈了,就像穿了老式缅裆裤似的。民族经典不时髦也不先锋,还存在语言障碍,但是读进去是必须的,这是我们的血脉。本民族的诗性和思想,需要扬弃的当然有,这也是学习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它是本源和流脉,是无可选择的根性,不能让它“发散”。
现在的状况往往相反:向往大都市,老家的路径越来越生;读书选取流行和畅销,或一般人听起来很别扭的作者与书名。唯恐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时髦的人物、见解、科技、建筑、表演,生怕被潮流抛弃,有一种跟不上的恐惧感。有人觉得乡音刺耳,最后找不到回家的路。那些离老书太远的人,会认为古籍可弃,最后变成言必称网文的时尚人士。
实际上所有重要的写作者,包括思想者,成长的路径不是逢新必追,而是纵横寻觅。他们的方向感来自一次次综合,是从交错紊乱的痕迹中梳理头绪,经过不断的权衡和对比。沉着和坚定,非凡的意志力,虚心听取与判断,对真理始终如一的热爱,对经验的普遍借重,这一切促成了他们的卓越。貌似保守陈旧的特征,实际上是由审慎和求知演化而成。满口新词的人少有可信者。
老书实际上和老家有极相似的一面,品质也差不多,都指向了原有和根本。这是植根生发之处,是让一个生命牢固的基础。脱离了它们是有严重后果的。学习和行动偏重到这里,看起来笨重守旧,但纵观那些事业有成的人物,他们身上一般都很难抽掉这两个条件。这可能是迟来的觉悟。一些特别有才华的青年作者,前途无可限量,直觉、感受、文笔各方面好极了,可惜这往往只是开始。他们中的个别人投入大城市以后,只几年就不行了,身上有些极珍贵的东西很快就没了,好像蒸发了一样,这让我想到一个词:“发散”。
这里并不是说一个人要死守狭隘的精神与现实的边界,不再开阔视野,而是说怎样在纵横交织的潮流中立定。只有立住,然后才是其他。人需要深厚的根性,而无土不生根。天生肤浅的人一直呆在老家,也很容易跟上风头,这样的人到了眼花缭乱的地方只能更糟。人生要有出发的勇气,但勇气并非一个方向。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告诫自己的学生:不要到大城市里来,这里氧气稀薄,还是回到小镇去。当然我们不能机械地理解这句话,而要从中听出深意,那就是重视自己的独立思考,在一种相对清寂的环境里感悟和创造。
我们一再警惕自己变得眼界狭窄,所以要广泛阅读和更多行走。但这一切的目的仍然是为了让内心变得更专注更有力。从最熟悉的那片土地上起步,建立起个人的知识结构,搭起精神的脚手架。
这种事情讲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现在有一种倾向,即在消费和物质主义时代,回头打量我们一度拥有的那些珍藏,不仅没有亲近的欲望,反而对其不恭。好像它们在网络时代突然就失去了价值。谁来作出裁决?真是需要慎重。判断的失误将付出代价。举例说,有人把《金瓶梅》说得好过《红楼梦》,好像变成了一座高峰。它市井生活的生动、民间语言的活泼,以及深刻的认识价值都可以不争,但黄色下流却会将其悉数毁掉。所以它一直是一部禁书。将所谓的“认识价值”独立出来,是根本不能成立的。文学艺术的审美价值从来都是一个整体。
物质主义时代常会给出一些荒唐的标准,它们是让人猝不及防的。雨果所说的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道德的标准,在娱乐至死的时代备受质疑。勾心斗角、图财害命、诲淫诲盗、低级趣味、肮脏淫乱,这只能是地狱里的美文。
认识价值、教化价值、审美价值,它们是绝不能相互剥离的,其功用必定是综合一体的,统一于完整的世界之中。所有的丑陋和残忍,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具有认识价值的部分。即便是文学艺术,回到常识也是困难的,会有一些莫名的“高论”去摧毁它们。康德说得好:所有在经验和常识中引起不适的,就是不道德。
学习就是上路,就是一路上遭逢许多东西。惊喜和恐惧都在其中,有时候难免模仿、强调和追逐,如果没有足够的警觉,便会耽搁旅途。当我们上了年纪幡然醒悟,已经有些晚了。艺术的小时代,物质主义的腐蚀力会潜移默化,自我的迷失是随时发生的。有些朝气蓬勃的上路者多么可爱,他们身上带着一片土地给予的全部能量,离开了故土,到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去了,隐没到高楼大厦之中。过了几年再次见到,会发现原来的那双清澈的眸子,满是嘲弄的意味,如此的玩世不恭。
他不停地说出的一些话,都是我们最熟悉不过的,是从所谓的“大地方”学来的,来自不成器的老师和朋友。我们以前听到的那些朴素而又自然的见解,全都没有了。整个人已经“发散”。
找错了路径和榜样,成长便不可期待。
我们要在时代的滔滔洪流里安定自己,然后判断和甄别,极其谦虚。不是把谦虚当成一种姿态,而是作为一个前提、一种个人品质。谦虚才有个性,才会在广泛的寻找中巩固自我。所有低能的人都是傲慢的。谦和、平静、自信,在网络时代里尤其宝贵。
写作与传播
今天谈的是“写作和传播的关系”。写作是对自己劳动的总结,而传播涉及到翻译和出版、网络时代的文学交流等。
当下作家面临着更复杂的环境
我们经常会谈论一个问题:作家怎样才能迎来个人最好的文学时代?其实这是无法选择的,任何一个写作者面对的时代都是独一无二的,对他来说都只能是重要的。作家面临的时代就是他唯一的时间与空间的总和,需要直面,需要不断地解决自己的问题、自己的困境,把劳动进行下去。
今天的作家既不是处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四五十年代,也不是20世纪90年代,而是置身于网络时代。我们经历过许多变迁,一直走到了今天。
作家在漫长的写作训练期和奋斗期之后,会抵达一个所谓的成熟期。在今天,却又不得不接受剧烈的物质主义竞争,接受商业主义、技术主义以及数字时代中的一切,比如像沙尘暴一样奔涌的文字、各种娱乐方式。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任何一个写作者如果感受不到时代对他的冲击和召唤,不能具备在巨大的压力和困境中解决问题的能力,就一定会溃散下来。
写作者不面对困境是不可能的。在接近半个世纪的文学劳作中,当然要不断地克服一些障碍,并将此转化为继续下去的动力。各种问题,包括身体状况、时间紧迫,也包括怎么迎接新的文学与思想的流变、各种艺术的竞逐和蜕变、处理与整个文化潮流之间的复杂关系。尽管我们可以像昨天一样,一起召开隆重的学术研讨会,与朋友一起讨论文学,但个人的写作困境还是要独自面对,自己解决,要设法将其磨碎。
财富的积累和海量的数字传播
物质和商品环境的改变似乎到了一个新的关键时期。有人说近年来我们这里已经有了少则两亿多则四亿的中产者,虽然极有可能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但获得与积累财富的机会正在对某一部分人敞开。这种物质的挤压对于写作者,既是一个观察的对象,又是一种参与的诱惑。当代写作者中的一部分希望或正在成为富有的人,这也是事实。所以每个人都面临着工作方式和工作目标的选择。
其次是迅捷而海量的数字传播。与20世纪80年代相比,如今的书店里已是书山书海,其中有大量“文学”。这么多的纸质印刷品最后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占绝大多数的都是垃圾,姑且不论这样说是否准确,就算是垃圾,它们大部分还是流到了读者的“胃”里。
纸质出版物排山倒海,网络上的“文学”更是波浪汹涌。前年去韩国,当他们得知如今中国的文学写作者已经达到了一百多万,都表示了震惊。仔细想了一下,何止百万?昨天朋友告诉我,中国每年大约有几百万部长篇小说在网上流动,纸质印刷的长篇小说也有一万多部,中短篇、散文和诗更是多得不得了。这么巨量的文学传播,这么多的写作者,真的是史无前例,无论多么杰出的作家,无论多么新的面孔,都很容易被淹没掉。
曾被誉为文学黄金时代的20世纪80年代,那时一年出版三五部长篇已经算是丰收了。主流作家都在冲刺“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人们通常认为那是一个了不起的文学时代,中国产生了自己的代表作家。但与今天相比,那时巨大的文学创造力还没有被呼唤出来,参与者也远远没有现在这样多。
国外的窗口被进一步打开,各国作品越来越多地被翻译进来,国内作品也越来越多地被翻译出去。这种交流的频繁,交流的密度,也是前所未有。作品外译其实应该是正常的交流方式,却无形中成为中国人评价文学的某种标准,甚至变成了焦虑、渴望和向往,这是一种特殊时期的怪异现象。
种种诱惑对于写作者构成的压力是可以理解的,这也是当今写作者遇到的困难。虽然每个时期都各有难题,但仍然是不同的。现在发表的园地多了,网上也可以发表,但挑战却变得更大:容易被覆盖,被蜂拥而至的泡沫覆盖。
作家必须独自面对
讲到交流和传播就不得不多说几句翻译家。他们把那么多优秀名著译到中国来,没有他们的劳动就没有中国当代文学的面貌。中国翻译家的规模非常大,其水平被世界公认为一流。当代作家都受益于他们的劳动。
但这里面也出现了很复杂的问题。一方面我们感谢作品的跨语境交流,另一方面又不能迎合和追随某些标准。传播和写作有关系,但还是极为不同的两种事业。这个时期,一个作家的定力,他的安静心,可能是最重要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一种朴素的、诚恳的生活与工作态度,离开了这样一种基本的持守,良好而有效的工作是无法进行的。我们很容易被扑面而来的各方潮流裹卷而去,个体也就不复存在。
人们都有自己的体会:不要说写一本书,更不要说反映微妙复杂的思想了,就是写几百字几千字,要能够文从字顺,做到流畅准确,往往都非常困难。如果写二十万字甚至更多,需要怎样艰辛的劳动也就可想而知了。可见它需要一个人极其冷静地判断生活,严苛地对待每一篇文字,需要大量的阅读,需要忠于脚踏的那片土地,去感悟、倾听,需要在失眠的长夜里咀嚼,需要过滤心里不断流淌的各种元素,需要对话个人漫长的阅读史里所经历的一个又一个杰出的灵魂。这真的要有一个安静的空间。
但是对不起,生活中的一切喧嚣,似乎都和这样的恪守形成对立和矛盾。而这些,首先就是作家需要独自面对的。
作家在几十年的工作中,必然会不停地面对这些问题。今天,这些困境不是变得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了。但工作只能继续,而不能后退。这或许也可以是一个愉快的过程。辛苦的劳动总是伴随着巨大的喜悦,没有喜悦和个人满足,没有对于个人劳动的坚定和欣喜感,这种劳动是很难进行下去的。所以在种种复杂综合的环境中,要坚持,要享受,要洗礼,要在安定中感受各种必将来临的东西,它们也包括喜悦和沮丧。
聂鲁达描绘的“黄昏广场的叫喊”
今天的作家要承受来自商品环境的压力。我想起20世纪80年代读过的一段话。那是1962年智利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聂鲁达在大学的一次演讲。他当年谈到写作出版的情况时说:“那些被商品环境逼迫得走投无路的作家,时常拿着自己的货物到市场上去竞争,在喧嚣的人群中放出自己的白鸽。残存于昏暗的傍晚和血色黎明之间的那一丝垂死的光,使他们处于绝望之中,他们要用某种方式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们喊道:‘我是最优秀的,没人能和我相比!’他们不停地发出这种痛苦的自我崇拜的声音。”
那时候读到这段话一点都不理解:一个作家通常是自尊和矜持的,怎么会像贩卖商品一样在广场上喊叫?时间过去了五十多年,今天,相信在座的完全可以理解他的那种描述:诗意的描述、残酷的描述、不留情面的描述。
我们应该恐惧:这样的呼叫似曾相识。因为我们都生活在一个“被商品环境逼迫”的空间里,有时也不免沮丧。是的,我们会被聂鲁达的发现和描述深深地震撼。
在西方,原来20世纪60年代就存在这种情形了。海明威活着的时候,他的大量短篇小说,更不要说长篇和中篇了,都被拍成电影和连续剧,那时候其他娱乐形式已经对文学构成了挤压。今天除了这些,物质挤压力又加强了许多,中国作家终于面临甚至超越了当年聂鲁达他们所感受到的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是一个写作者,即便是一个体力劳动者,也面对着怎样处理个人生活中诸多新难题、新现象,以及如何保持自尊的问题。
一个人对文学的热爱,往往是从小读书以及被各种感动和召唤所吸引,还由于先天所具备的多种美好元素而形成,那时候既没有稿费和翻译的问题,也没有评奖的问题,更不会考虑其他。那种爱是多么纯粹,多么可靠,是最原始的动力,这个动力装在心里,永远不要失去才好。
作家永远不要走到“黄昏的傍晚和血色黎明之间那一丝垂死的光”里,不能那样喊叫。这可能是今天需要谨记的。
虚构和真实:不同的吸引力
如果身体好的话,作家到了七十五六岁以后也许会好好写一下自己,写一下真实的经历。有人可能会问,这之前的许多文字中都没有自己的经历?没有写真实的自己?当然有,但这是尽力绕开自己之后的想象和表达,是把个人的虚构和创造发挥到极致的结果。也许把所有的情节和人物揉碎了重塑,也能找到个人的影子和元素。但是,这和更直接的表达毕竟是不同的。作家将越来越告别虚构,越来越走向写实。
有人说五十岁以后更多看传记,虽然传记也有水分,但大致上比虚构的东西来得更可靠一点。读真实的文字比读虚构的东西更过瘾。每个人都是如此:年纪越大越重视真实的记录,越不重视消遣类虚构类的内容。所以孩子们才更愿待在网上,更愿看电视连续剧,愿意找青春的面孔,人到中年就不太这样了,年纪越大要求越高。
一个写作者也会经历这样的转换。虚构的文字不是不好读,而是对阅读者的要求更高了。我们仍然要读两种东西,一种是真实的记录,一种是虚构的文字。小说仍然要读,但是标准提高了,只读最绝妙、最超绝的文字。绝妙的虚构文字、天才的杰出虚构,卓绝的语言艺术,仍然比纪实文字更吸引人也更有魅力。但那只会是极少数,无论是国外的还是国内的。
由此看来,写作中的虚构不能停止,但是要建立起一个更高的标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标准。对于阅读者来说,这是不可错失的人生风景,是真正的享受。层次越高的人越是需要,它永远不可以放弃。
走向传统经典阅读
这次在中华书局推出的四卷本中国古典诗学研究系列,是我二十多年的劳动成果。二十年来我把大量时间花在阅读中国经典上,不能说将经典诗学全都读过,但肯定读过很大一部分。中国古代诗学让人感触很深。当稍稍克服了文字障碍之后,即可领会中国诗学的巨大魅力。它或许已经在个人的文字生涯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这一场和古人的漫长对话还在进行中,大概会持续到我生命的终点。
如果二十、三十多岁阅读了大量翻译作品,后半生就要稍稍改变一下,重新分配时间。那时候一排书架上插满了翻译作品,而且还在不断地往上搬。二三十岁人的眼睛好像一台电脑扫描仪,现在脑子碎片多了,转得很慢,读完一架书很难了。时间这么宝贵,眼睛比过去差,记忆力也差,但情感却更多地靠近了中国传统。
随着年纪的增长,人会抓住书中的干货,知道哪一部分才是最重要的,哪一部分是过去疏失的。人只有一生,不可错失最重要的风景、最重要的事物,不能留下遗憾,所以,我们需要经典。
谢谢各位!
讨 论:
两部书
《古船》是我二十七八岁时的作品,《九月寓言》是我三十岁时的作品,对我个人而言是比较重要的,也是我自文学起步后,走向比较饱满阶段的两部作品。
事实上,我个人很早就开始接触西方经典作品了,但近二十年,阅读中国经典比较多。当然,西方的现代主义对中国当代文学具有重要贡献,我个人直接从国外现代主义技术层面接受的东西很多。如果追溯西方经典,会发现它拥有古典主义的崇高,深深地感动读者;而现代主义以全部的复杂性,使读者沉迷。当代中国文学接受现代主义时,更多地是直接从形式上模仿,是沉迷,而缺少这条从古典主义淌下的河流中所仍然具有的“感动”的元素。
回头看《古船》,它对西方古典主义包括中国古典的借鉴颇多,到《九月寓言》则更多地走向了现代主义。中国传统这个河流不能中断,所以,我用较大的力量来解读中国经典,中国当代文学应当从中国古典文学的河流一直流淌下来,随便从中舀出一勺来化验,仍然能够分离出古典的崇高与震撼。今天大量阅读经典,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是我不能偏离的功课。
翻 译
翻译当然很重要,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文化板块之间的交流,很容易令写作者兴奋,与汉学家、异国读者交流时,还是很受启发和感动的。但这与写作是两回事。一个优秀的作者不能仅仅考虑到让西方承认,或者急于大面积地传播自己的作品,而是应当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在这方面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虚荣心,那样一定会伤害自己的文学品质。作家有自己的写作伦理,这就是要把母语写作和这个空间内的理解紧密呼应,当成自己工作的核心。
不同语言之间的对译非常困难,因为它不是翻译一本电器说明书,而是要再现一门语言的艺术。最重要的是经营好自己的文字,沉浸在自己语言艺术的世界。只有这样的翻译,才更有价值。由于翻译难度的存在,越是好的语言艺术,译出的难度越高。
如果不追求语言艺术的翻译,仅仅把一个故事讲明白,难度就少多了。我们可以遇到大量把语言艺术当成电器说明书的翻译,这种情形很常见。但一旦有一个好的译者合作,作家就要尽力与之配合。做什么工作都有自己的规律,要按照规律做事情。
海洋文化
中国是农耕民族,西方是游牧民族,大致看是如此。一般认为,中国是一个逐水而居的内陆国家,但是也不尽然。农耕文明与中国的正统文化——儒家文化一脉相承,这使得大家都忽略了我们文化的其他方面,比如齐文化。齐文化是一种海洋文化、商业文化,倡导幻想和自由、开放和冒险。所以,中国也有海洋文化的基因,只是齐文化长期以来被儒家文化淹没了。随着我们对海洋、天空、太空的认知不断提升,那一半被掩盖的海洋文化特性也会慢慢浮现。
减 法
山东诗人孔孚非常提倡写作中的“减法”。他有一首诗叫《峨眉山》,内容极简,把减法做到了极致:内文只一个“雾”字,快简得没字了。但他的大方向是对的。看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大文豪写的经典名著,都是大把使用文字,写人物及风景,洋洋洒洒几万字。现在的文学作品已经不可能这样奢侈了,所以必须使用减法,要尽可能用极简练的语言,更用心地领悟,用更绝妙的方法,达到与前辈作家同样的精准和力度。其实越用减法难度越高,这对中国当代文学提出了很多不可企及的高标准,但是不能畏惧。要记住网络时代可读的文字太多,人们消遣的方式太多,也正因为如此,今天文字的使用才更为苛刻。一个作家把别人吸引到自己的文字面前,需要多少刻苦的训练和坚守,才能达到一点点这样的效果。
传 统
中国现当代小说为什么学习西方比较多?我们这里讲的文学大致是指纯文学(雅文学),中国的小说传统,大部分中国现当代小说家没有继承,似乎也没有太多继承的路径。中国当代的纯文学(雅文学)小说,大致上继承的不是中国小说,因为中国传统中最发达的不是小说,而是散文和诗。中国的传统小说大部分是通俗文学,属于广义文学的范畴,纯文学(雅文学)是狭义的文学,不包括通俗演义、言情等小说。
中国的雅文学小说,在四大名著中只有《红楼梦》,另外三部是民间文学。民间文学有一个特点,即吸收了很多通俗文学的元素,但比通俗文学高。由于中国的雅文学小说源流很短,因此中国现代小说不得不大量借鉴西方,国外的意识流包括西方古典主义的创作方法,中国都有,深度和高度另当别论。
但是不能因为中国雅文学小说的源流很短,当代作家就完全放弃对于传统的借鉴。雅文学传统在中国源远流长,表现在《诗经》、诸子百家、《史记》等经典中。中国被称为“诗书之国”,我们的“诗性写作”不一定要完全学习西方。今天要努力向中国雅文学源头靠近,要思考和实践这个问题。
推 荐
小说我推荐《我的名字叫红》,是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创作的长篇小说。这个作家写得外形上很通俗,心思却非常细腻,这方面应该向他学习。他的好作品很多,但这本最突出,具有通俗的外壳,雅文学的内核。
两本非小说,我推荐《鲁迅杂文选》,虽然写作的时代和现在相比有很大变化,但一些根本的人性问题、文化问题以及社会问题,都有可比性。鲁迅的杂文构成了史诗性的“长篇小说”。很多人问,这么伟大的作家怎么没有长篇小说?其实,鲁迅全部的杂文相当于一部浩瀚的史诗,在中国的思想史和文学史上树起了一座丰碑。
第二本是俄罗斯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巴金先生的译本,凤凰出版社又出版了全译本,是一部心灵史,文学性、思想性达到了高峰。虽然读起来有点艰难,但一旦读进去会难以放下,受益良多。
非诗的时代
我觉得诗最难写。诗是整个文学皇冠上的明珠,时代变了,诗的时代过去了,不仅是中国,俄罗斯从普希金之后也几乎告别了这个时代:尽管不断出现革命诗人、现代诗人,但大致还是走向了小说和散文时代,中国如此,整个世界也是如此。但无论写作实践怎么变化,只要有文学这一顶皇冠在,它的明珠就是诗,诗搞明白了,文学也就搞明白了。一个写作者如果富有强烈的诗性,一定是个大诗人,所谓诗性多强作家也就多大,作家的很多问题出在他本质上不是诗人,而是一个通俗的故事讲述人、一个娱乐工作者。
从这个意义上会发现,诸多文学形式里面,达到高峰的是诗。不是诗的时代里,让他专注于诗很难,也正因为难,真正的大文学家不一定写诗,但却是本质上的诗人。高尔基是苏联文学界泰斗,威望很高。他主要创作小说,但也爱写诗,他写了好多诗,只是不好意思拿给人看。有一次他忍不住将自己的诗交给当时正走红诗坛的马雅可夫斯基。对方看着看着,忘了面前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物,竟然斥责说:“这写的是什么东西!不行不行!”过了一会儿,马雅可夫斯基见一点声音都没有,抬头一看,才发现高尔基正用大拇指抹着眼泪。后来马雅可夫斯基回忆这一段说,我当时多么不懂事,竟然斥责他,但是心里还是有点自豪和小得意。
这个故事的意思是,大文学家都是诗人。我们走入了非诗的时代,但是要记住,诗是最高的,是文学的核心。
时代之弦
一个作家写了十年,精神很饱满,但十五年、二十年后依然不重复自己,就比较难了。总是写农村或者写一个地方就是重复?并非如此。有评论说,“从福克纳邮票大小的土地上看到世界”,这是一个比喻。是否重复,在于是不是仍然保持一种饱满的张力,有新的思考,是否回应了时代的最新问题。会读的人能看到作家的精神,听到时代之弦被扣响的声音。情爱、武打、破案、社会文化谴责小说,就一定是通俗文学吗?一般是这样。但通俗文学还有一个特征,就是不太关心时代最敏感和最重要的问题,比如人的尊严、精神层面的东西。写什么内容没关系,通俗作家也可以写眼前的社会问题,可以写近在眼前的矛盾,雅文学也可以写战国时代,但却要紧扣时代之弦。雅文学一定是紧扣时代之弦的,看时代的精神之弦有没有扣响。
评论家
在我眼里,好的评论家也是作家,只是换了一种表述方式。作家有糟糕的,评论家也有糟糕的,但我们要跟踪、寻找这个时代的好作家。有人说当代没有好作家,过去才有,外国才有,不足够遥远就不愿意说好,这是胆怯的表现。当代有好的作家,要去寻找。作家是广义的,有的写散文,有的写诗,也有的写评论。
好的评论家就是大作家,他们在内容的敏感、语言的精准、思维的高度、精神的力量等方面,一点也不亚于其他作家,可以说他们是同行。千万别把翻译家、小说家、儿童文学作家、评论家等分得太清,他们的表述方式、运用的逻辑推论等不尽相同,但是内在的难度和高度是相同的。
(本文为作者于2019年9月14日在上海交通大学的文学讲稿)
本文刊于《雨花》2020年第9期
欢迎订阅《雨花》,订阅方式如下:
本刊为月刊,每册定价15元,全年定价180元。
1.邮局订阅:
《雨花》邮发代号28-29
2.微信订阅:
关注雨花公众号,进入微店购买
3.向编辑部订阅:
邮局汇款至江苏省南京市梦都大街50号(210019)雨花杂志社。请务必写清您的姓名、电话、邮编、地址及邮购内容。
长按二维码关注

版权声明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