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故事|驮 打

01
我小时候很“害”,“哈害”,害得“瘟腥”;又长着一付欠揍的模样,所以常常“驮打”。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一天中午我和几个同学去肉铺那边玩。肉铺在学校大门口的左边,主人贻民老婆对我们这班顽童深恶痛绝。我趁贻民老婆不注意,操起那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放血条子”,像舞花棍一般上下翻飞耍弄起来,把周围的大人们吓得个个脸色发白。贻民老婆气得直哆嗦,连拖带拽把我扔给了老师。“玩刀,玩杀猪刀,这还得了!”老师跳起来,问同学们:“程鹏玩杀猪刀,大家说怎么办?”“驮打!”同学们异口同声幸灾乐祸——他们常常驮打,也希望别人驮打。老师操起教鞭抽了我两下,仍不肯罢休,让同学带口信给我大大:“程鹏玩杀猪刀。”“作死!你随随便便拿人家的东西,还是杀猪刀!”放学回家后我大大又结结实实地揍了我一顿。在学校里驮打,回家还要驮打。唉,谁叫我“害”呢?“都怪贻民老婆!”我恨透了她。我的同学周二毛、吴其仁、唐根旺等等也恨贻民老婆:“一有空,她就向老师告密,说我们的坏话,害得我们被罚站被教鞭抽。”所以我们希望有朝一日报仇雪恨。暑假的一天,机会来了。02
那天上午,我和小伙伴们在外玩。看见马塘里有一群人在比赛谁游得快:八九上十个赤条条的小男孩一字排开,“预备,开始”,齐刷刷跳进水中,拼了小命往前游——小小的马塘里净是人。1960、1970年代,中国人口出生率最高,那时候的小孩子特别多,朝气蓬勃又吵闹不休。我立即赶过去,参加比赛。“不能下水,否则家去驮打。”同伴们提醒我。每年暑假,都有小孩“游野泳”溺水身亡的悲剧发生,所以父母亲严禁我们“游野泳”,一经发现严惩不贷。同伴们的话音未落,我就已经下水了。那个三年级学生唐冬生竟然比我游得快!我很是不服气,决定今天就算“打死人”也要超过他。拿到第一名后,同伴们催我回家。他们站在塘埂上,太阳晒得狠。我正准备上岸时,唐冬生叫起来:“再比!三把为满,四把收官。”“来来来!”我求之不得。玩伴们走后,我继续跟唐冬生比赛。接连输了四局,唐冬生气啾啾地带着他的人马扬长而去,马塘周围只剩下我和我的同班同学吴其仁。“去学校玩。”吴其仁提议。“好。”我玩性正浓。03
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玩了一会儿,我便觉得很没有意思。突然想起,今天我“游野泳”犯了戒,回家后肯定会驮打,顿时心里满是懊恼。这时吴其仁叫起来:“咦!肉铺的门也是开的。”我一看,真的!贻民老婆今天怎么搞的,她忘记锁门了——哈哈哈,真的很神奇!那就进去玩玩吧。我又兴奋起来。小肉铺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肉案和一条板凳。我一直希望再玩玩杀猪刀——我挥舞着杀猪刀,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大刀向敌人的头上砍去”!可是小屋里连个杀猪刀的毛都没有,我很是失望,心里对杀猪刀说:出来吧,我只是拿来玩玩,玩一会儿就好。玩好了放原处,不偷走,也不把你搞坏……“嗨!”吴其仁突然叫了一声,“贻民老婆装钱的盒子!”原来肉案上还有一个小木盒。“看看里面有没有钱。”吴其仁说。“有钱!”吴其仁打开木盒子,叫起来,声音都发颤的那种叫。04
“多少钱?”我上去瞧。上面是票子:一张十元,两张五元,还有好几张一元;下面是角子:五分的、一分的,一大把。“乖乖!二十六块钱还多啊。”我赞叹道。在当时我们那个极度贫穷的农村里,二十六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那时候一分钱都可以买到两个糖果;那时候我们的老师,那些“民办”教师的月工资才十元钱。“我们一人抓一把!”吴其仁干脆利落,抓起一把硬币就往短裤口袋里揣。“不干。”我很是淡定。“我们一人搞一把角子,然后去其义小店买小糖(糖果)吃!”吴其仁说。“小糖?!”一听到这两个字,我就馋得要掉口水。——记得有一回老灰毛和老西红等几个大人在一块闲聊,说“特务从飞机上扔小糖下来。好吃的小伢捡起来就吃,一下子就毒死了,急死乌凉的!”我不相信,插嘴反对:小糖——这么甜,怎么会毒死人呢!老灰毛指着我对老西红说:这小伢孬孬昏昏的,哈、不过劲、不骇鸟(桐枞方言,大家懂的)。我确实是个不骇鸟的人——有一段时间,我一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就瞪大眼睛期待“特务”扔下的小糖落在我的脚下,我会毫不犹豫捡起来就往嘴里包!不过我的这个愿望直到今天,还没有实现,估计是“特务”瞧不起我,不屑毒死我。——常常有“卖零的”(货郞)来学校。个别有钱的同学,乐呵呵地掏钱买小糖,然后旁若无人大快朵颐,而我和大部分同学永远只能当个看客,然后扭过头去,一面咽口水……05
但我不敢伸手拿贻民老婆的钱去买小糖:“我大大会打我的。”——兄弟姐妹八人,就数我最不肖且屡教不改,所以我常常驮打。今天我“游野泳”已经犯了一次戒,如果我再“偷”人家的钱,那还得了,两罪并罚,我大大不用笤把枝子抽得我血滴才怪!“别怕。只要我们不对外人讲,谁也不会知道。你大大不会知道的。”吴其仁挺会安慰人的,“再说了,我们只拿小角子,不拿大票子——不算偷。”“没有什么事,是我大大不知道的。”我心里说,“就算今天不知道,明天他也会知道。那明天我还会驮打。”“贻民老婆常常在老师的面前说我们的坏话。现在我们拿她的钱,刚好可以报仇雪恨!”“对,我们要报仇雪恨!”吴其仁的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贻民老婆是有钱人,就像旧社会的地主,是剥削阶级。我们是劳动人民,我们拿她的钱,是杀富济贫。不要紧的。”“一点都不错!”吴其仁的话太有水平了,就跟我心里想的一模一样!我没想到吴其仁竟然这么有才,不由得我不对他刮目相看。但我不为所动:“我绝不能拿人家的钱。要不然,我大大会把我的皮打掉的。”——战胜诱惑的最好法宝,就是恐惧。06
吴其仁见我始终不肯拿钱,不好意思“独吞”,把装进腰包里的钱退了回去:“我拿着玩玩的。”我心里说,我不拿钱,是因为我怕驮我大大打。吴其仁你大大不打你,你可以放心大胆地拿钱啊——拿贻民老婆的钱,报仇雪恨啊。你拿着钱去买小糖,痛痛快快地吃,我又不会抢你的糖。但是这话我不能说出口。我要是说出口了,吴其仁拿了钱,然后他会对别人说:是程鹏叫我拿的。那我还得倒霉,我还要驮打——上一回,我和唐花猫在上学的路上玩“砸鳖”,吴其仁过来问:“你们还不去上学?”我一时脑子发热,“托”吴其仁:“今天不用上学,学校放假!”吴其仁闻言大喜:“解放了解放了!老子巴不得天天放假。”手舞足蹈回家去了。第二天,吴其仁因为旷课被老师打了一顿。驮打后,吴其仁涕泪纵横实话实说:“是程鹏说学校放假的……”“程鹏的话你也信?他让你吃屎,你就去吃屎?!”老师骂完吴其仁,又给了我一教鞭:“你这个教唆犯!”回家后我又驮了我大大一顿打:“叫你骗人!”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干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我回家了。”07
贻民老婆的钱,最终还是丢了,连同那个装钱的木盒子。我快到“大枫树”时,贻民老婆和她女儿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气势汹汹地问:“小程鹏,你有没有拿我家的钱?”贻民老婆一上来就把我当成“犯罪嫌疑人”,但我不知道生气,也不觉得屈辱。相反的,我喜形于色:你家的钱丢了,活该你倒霉,谁叫你平时喜欢说我们的坏话!于是笑嘻嘻地回答:“没有。”“吴老大的儿子吴其仁呢?吴其仁有没有拿我家的钱?”“不知道。我没看见。”我说。“他刚才和你一道进学校的,现在他去哪儿了?”“不知道。”我直摇头,心里说: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钱丢了?丢了多少钱?”在大枫树下乘凉的爱国一大家子人问贻民老婆。“我好昏头!”贻民老婆一会拍自己的脑袋一会打自己的屁股,“我忘记锁门了;二十六块七毛九分钱,忘在肉铺里,都不记得带回家。半路上才想起,慌里慌张地跑回去拿。可就是这么一泡尿的功夫,连一个角子也没有了,连装钱的盒子都被人端走了!”“唉,这么多钱,应该带在身上。”众人一片叹息。“今天我碰到鬼了,昏了头,一点记性也没有!”贻民老婆说,“二十块是还给老庆和的,他说一吃过早饭就来拿。可一大上午,也不见他一个鬼影。”见贻民老婆要对我“搜身”,爱民的新娘子指着我说:“肯定不是这小伢拿的。他打着个赤脚,身上就穿着这么一个小裤兜子,连个口袋也没有。就是有钱,也没处放。”“去找吴老大的儿子,他跑不远。”贻民老婆带着女儿风风火火向西,去追吴其仁。我很是担心吴其仁:他要是拿了贻民老婆的钱,被贻民老婆逮住,那他就惨了!贻民老婆可不是好惹的,吴其仁的爸爸妈妈两个人加一块都打不过她。好在吴其仁也没拿钱,他继续实话实说:“是程鹏不让我拿的……”后来我听人讲——有一回吴其仁的爹爹当众夸奖我们家:“老程家里的小伢,家教好……”08
下午,贻民老婆出现在“小坂”庄“小辣”家门口。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一大班,我当然在列。贻民老婆说小辣偷了她的钱——丈母娘光临,小辣赶紧去称肉。没看见猪肉也没看见卖猪肉的人,只看见肉案上那个装钱的木盒子。趁四下无人,小辣脱下汗衫包起钱盒子,急急忙忙跑回家。路上,吴益民问小辣:“小辣,汗衫里包的是什么东西?”“没什么东西。”小辣心里发慌不敢大声回答。小辣到家后,钱给了他丈母娘,装钱的盒子被他扔进“大坟山”里的草丛中。丈母娘到女婿家里来,按理,怎么着也该吃顿饭再走,可她不吃午饭,就匆匆回家去了,为什么?装钱的木盒子,没长脚自己不会跑,怎么就到了“大坟山”小辣家附近?在熟人社会里,找出个把“小偷”,并不是个技术活。“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小辣娘不甘示弱,“血口喷人诬陷好人!”“叫小辣出来,当面对质!”贻民老婆叫道,“小辣为什么不出来?是因为他做了亏心事无脸见人!”“你就是一条乱咬人的狗!我家小辣堂堂正正的一个人,不会理睬一条狗!”小辣老婆张口开骂。“我一个大耳巴子把你嘴巴打歪!”贻民老婆要动武。“你动我一根毫毛,我哥哥回来,下你一条大腿!”小辣老婆毫无惧色——她哥哥是个“大狠人”,在外“坐牢改”,过几天就要回家了。贻民老婆胆怯,但嘴巴不肯饶人,和小辣娘、小辣老婆越吵越有劲……也来看热闹的爱国爱民兄弟指着我说:“你这个小伢太老实了,真哈!二三十块钱你都不拿,让小偷捡了个便宜!”“拿了也是白拿。你要是拿了,就是你赚的。”旁边的大人纷纷附和。贻民老婆也说:“要是上坂小程鹏和桂庄吴其仁这两个小伢拿了我的钱,买糖果吃,那我心里还快活些,我就当作是学雷锋做好事白送给他们了……”大哥小声对我说:“别理他们。他们是‘托’你的。你要是拿了人家的钱,那就算大大不打你,人家也会把你打死。”“我晓得。”我嘴里晓得,心里也晓得。–END–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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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程鹏 枞阳钱桥镇高丰村上坂庄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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