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者照常升起

华夏大地上,见于信史记载的最早告密者是谁?可能是商朝时的崇侯虎。司马迁《史记》中《殷本纪》记载: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通俗讲就是,商纣王做事太惨无人道,姬昌听说了,表示了一下“唉”或者“嘤嘤嘤”,也许还发了几句牢骚,结果就被崇侯虎去告了密。一千八百来年后,公元690年,武则天临朝称帝。武则天虽然自称周文王姬昌后裔,但在肃清政敌的残酷斗争中,她的铁腕更像商纣王。为了清洗李唐宗室和门阀贵族的势力,为了构建听命于自己的所谓“寒俊”阶层,武则天积极鼓励告密。凡是来告密的人,朝廷提供食宿,如果告得“甚合朕意”,就加官进爵。即使没有告到圣上的心里,甚至哪怕冤枉了被举告的文官武将白衣卿相,告密者也不会被问罪。武则天笃信佛教,尊崇素食。她登上帝位两年后,下令禁止宰杀牲畜,连鱼虾都不许捕。正遇江淮大旱,饿殍遍野,这个禁令也没有撤掉的意思。恰在此时,左拾遗张德家有添丁之喜。张拾遗很高兴,偷偷宰了只羊,请老同事们来喝杯酒吃点肉。补阙杜肃,藏起了一个羊肉馅饼,当天就揣着饼子,告到了武则天跟前。第二天常朝时,武则天问张德是不是吃过肉了,张德大骇,叩首请罪。武则天笑笑,说,添丁这样的大喜事,吃一回肉就吃一回吧。“不过,”武则天又加了一句,“张拾遗,以后你请客,得长个心眼儿,别是人不是人的,都请到家里去。”(“然卿自今招客,亦须择人”)看,这就是帝王术,即使这帝王是女滴。翻手为云是陛下您,覆手为雨也是陛下您。据史载,“杜肃大惭,举朝欲唾其面”。“补阙”这个官职,在唐代和拾遗一样,都是侍奉圣主、掌管讽谏的职位。杜肃为补阙,张德为拾遗,这两人在职场上应该是非常近的同僚,从张德在举行小型家宴时请了杜肃,也可推断这两人在此前应无过节,起码张德不认为杜肃是应予提防的。倘使之前彼此有矛盾,采取告密的手法去打击对手,已非君子之风。之前无矛盾,为了获得圣上的青睐而诉诸告密,就更是非常不要脸的举动了。青史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人都会记,也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会记,后世的史家却记了杜肃这段,耐人寻味。历史的车轮到了宋朝。宋朝被称为崇文盛时,但一个复杂的封建王朝内部,一群老于官场的文人,当然也不会完全奉献出一个人性童话般的世界。以北宋为例,新旧党争所带来的腌臜倾轧故事,又哪里少了去呀。只是,关于是否鼓励告密这件事,宋朝的君臣所为,有些可圈可点之处。先说真宗朝的宰相李沆。有一回宋真宗和他唠嗑,问他:“别人平时都有些密奏给朕,你怎么没有呢?”(人皆有密启,卿独无,何也?)李沆说:有公事就摊开来说,为啥要用密信?那些喜欢用告密手段的臣子,都是喜欢进谗言的奸佞之徒,我一贯瞧不上,怎么会反而效仿他们的做法呢。到了仁宗时,专管讽谏事的韩绛送来一封信:陛下,这密信里头,说了许多京城和畿外臣僚的过错,请阅。仁宗回答:我要是收了这样的信,看了这样的信,就等于昭告天下,我这个皇帝是喜欢这种窃告、密讦的方式来整人的,这条路不能开。你把信带回你家去,烧了。(第持归焚之)其实就在这一朝,立国渐稳的大宋帝国,监察系统已经进入成熟期,御史监察官员非常活跃。即便如此,仁宗的诏书也明确点出,你们若认为这个人有过错,可以公开弹劾,但不可以告密。汉人王朝的文明晨光,最终被碾碎于蒙古铁蹄之下。当神州的权杖重新落回汉人手中时,特务机关(而不是正常的监察系统)空前繁盛起来。明初诗文三大家之一的宋濂,被太祖敬称为文臣之首,却也享受着被秘密盯着的待遇。有一回朱元璋问他,你昨天家里请客了没,喝酒了吗?宋濂说,请了,喝了。朱元璋笑道,你挺老实的,说着拿出一副画,画上精准地展现了宋濂家宴的座次图。另一位姓宋的官员,堂堂国子监祭酒宋讷,也接到过类似的“画”。宋讷正上着班呢,皇帝忽然宣他。“你上班的时候为啥不高兴?”朱元璋问。宋讷有点纳闷:“啥?”朱元璋于是拿出一幅画,画上的宋讷一脸怒意。宋讷大惊,禀道:那天因为国子监的生徒打坏了器物,臣才发了火。再一个大明王朝的倒霉官,钱宰,写了首打油诗: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第二天,朝堂之上,朱元璋对他说:你不想上朝,喜欢睡懒觉是不是?那你现在就回去睡觉吧。好的,故事抄到明朝,我就不往下抄了。也许有人会说,你们这些书呆子呀,不让告密,怎么揪出坏人坏事呢。告密,和举报犯罪线索,完全是两码事。古往今来,提到告密二字,其实语境往往关涉对于朝政时纲的评价,关涉政见,关涉议论,甚至如大明王朝那样,仅仅关涉官员的起居和做诗。你见过将举报逃犯行踪称作告密的吗?你见过将回答刑侦人员依法问询称作告密的吗?你见过将警犬嗅出线索痕迹称作告密的吗?这些是社会治安管理的合理合法手段,这些都不是告密,并不会引发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氛。而告密的精髓,在于以揣摩上意为指导思想,如暗夜之眼一般,盯着你这样一个既非悍匪也非谍桩的普通官吏或布衣,从过去到现在、从正议到调侃的每个细节,咂摸其中可以大做文章的地方,突然出击,将你定性为异见者甚至叛国者,在吃瓜群演懵懂又坚定的狂欢中,看到你一夕之间被挫骨扬灰。遗憾的是,当这样的事一再发生时,很多人的结论是,“被告密”的那些人,应该管住自己。姬昌如果不叹气,张德如果不吃羊肉,苏东坡和钱宰如果不写诗,不就让人抓不住把柄了吗?是不是很可笑?为了在这样的气氛中求生,你看到朝纲有错不能问,你家里有了喜事不能庆祝,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却连诗歌文章都不可以痛快地写。这是个什么莫名其妙的逻辑呢?所以为了不被贼惦记,我必须一贫如洗,为了不被流氓骚扰,我必须自锁家中?倘使如此,内心的苦楚,真的能够靠强令自己皈依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来消弭吗?唉。永别了告密者,但告密者每天都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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