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逝者魏填平——“回延安”系列之四

  我在朋友圈中说:“准备去革命老区做两场讲座,顿时有了‘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的激动。感谢我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对我的邀请。”
  所谓“革命老区”,是指上党地区;所谓“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是指晋东南师专(现为长治学院)。于我而言,那里既是风水宝地,也是革命圣地。而因为要“回延安”了,我便想起了写那里的几篇旧文。
  其实,关于那块土地和曾经相处过的人们,我是一直心存感激、充满思念的,可写的东西还有很多。也许哪天一不留神,就形成一个“回延安”的新系列了。比如,我脑子中早就有个现成的题目,叫做《校长王守义》,还有《好人马建新》《摄影师崔岚》《作家王作人》《拳手路云亭》,等等。
逝者魏填平
宋谋玚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活动期间,我在网上读到了一些回忆文章。读那些文章时,忽然就想起了魏填平老师。我在想,如果魏填平还活着,他会如何去写宋老师?他可也是宋老师的得意门生呢。
但魏填平早宋老师六七年就过世了。我算了算,他死的时候大概只有四十五岁吧。那应该是1993年,那时候我还在晋东南师专教书。
1985年我被分配到师专后,很快就弄清楚了中文系的底细。听人说,中文系不仅有宋谋玚、储仲君等厉害人物,还有所谓的“四大金刚”。四大金刚不知何人率先使用,却是送给中文系四位盛年才俊的雅号。这四位爷年龄差不多,经历也相似:都是下过乡、放过羊、同过窗、渡过江的老革命(齐金刚不是叫齐援朝吗?他一出生就赶上了“跨过鸭绿江”),都是师专中文系七七级或七八级的高材生。他们毕业后留校任教,短短三五年时间就站稳脚根,声名鹊起。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初到师专,自然得给自己树立一个追模的目标,学习的榜样。但宋老师狂狷不羁,如魏晋人物,储老师则当着一校之长,里里外外又透着“唐诗晋字汉文章”般的儒雅,我辈就觉得高不可攀,不敢学也学不像。唯有四大金刚看得见,摸得着,可远观,能亵玩。那就向金刚同志学习吧。
魏填平便是四大金刚之一,但我见到他却是在大半年之后。
1986年春,我陪系主任梁积荣老师出门远行,去苏杭一带的书市为学校图书馆购书。似乎是因为转车,我们在上海短暂停留了半天或是一天。其时魏填平正在华东师大进修,梁老师就说要去找他。那个年代并无手机电话,我们大概是一路打听到魏填平的宿舍的。魏填平是梁老师的学生,他见老师驾到,自然非常高兴,便把我们带到一个简陋的小饭馆里,吃了一顿简陋的午餐。我是跟着梁老师沾光,有甚吃甚,并不讲究,却也稍感奇怪。老师大老远跑来找学生,学生也早已挣开了工资,请客怎么如此寒酸?直到好几年之后,我才明白了魏填平的处境,也才想到,请一顿像样的饭菜对于他并不那么容易。
1986级中文丙班毕业留影
二排左一魏填平、左六梁积荣先生
里面还有二金刚,请辨认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魏填平。他中等身材,瘦长脸,长得不如另外三金刚相貌堂堂,却也一看就是个聪明人,甚至在聪明中还透着许多精明。他与梁老师说话聊天,既有谦卑迎合之相,也不时会在嘻嘻哈哈中将老头一军。这时候我就看到了魏填平的软中有硬,柔中带刚。心中不免暗想,这个金刚不简单。
那一面之后,我自然还见过魏填平许多面,但似乎都没有那一面印象深。何况我1987年又去山东求学,离职三年,那一面也就成了八十年代我对魏填平的整个印象。
1990年我重回师专,与魏填平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机会更多了,但我依然停留在对他的印象阶段,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深聊过。没有深聊可能是因为术业有专攻,也许还另有原因。魏填平上的是古代文学课和形式逻辑课,我当时学的是理论,兴趣在当代,教的却是写作。这样,我也就想不起来向他请教问题。当然不聊学问也还可以聊生活顼事,新闻八卦,但他对这些东西好像既没兴趣也没时间。而且,等我对魏填平又多了一些印象,就觉得他其实自视甚高,有一股傲劲,好多人他都瞧不上眼。我是不是能被他瞧到眼里,心里不清楚也懒得去琢磨,但有了这种印象后,我也就对魏填平敬而远之了。许多时候在路上遇见,我只是喊一句魏老师打个招呼,他也淡淡应答一句,然后擦肩而过。
我与魏填平没交往,对他的动静却也时有耳闻。比如,学生会与我谈起他讲课的风采,让我心生好奇,但他的课我却从没听过。记得九十年代初,已调至太原的储仲君先生回师专做讲座,我慕名而至。讲座由魏填平主持,他似乎前有介绍后有总结,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讲桌前的魏填平如何讲话。但那次储老师是主角,魏填平在储老师讲座辉光的映照下早已黯然失色。在储老师面前,魏填平显得极谦恭,他端茶倒水,还不时去黑板上写出储老师讲座中提到的诗句典故,扎扎实实给储老师当了回助教。储仲君先生也是魏填平的老师,魏填平那天的表现,让我看到了他对待老师的另一种样子。
我没听过魏填平讲课,就只能想象他讲课的神态。我知道,要想把形式逻辑课讲好了并非易事,那不光得口才好,还得脑子好。脑子不清楚,自己都能把自己讲乱了。大学时代,我们的形式逻辑课老师学问做得好,但一讲课,却时不时会被自己讲的那些同一律排中律这判断那推理绕进去,于是我们就在下面偷着乐。魏填平并非科班出身,却长期代形式逻辑课而乐此不疲,还能把它讲得妙趣横生,那不光是脑子好的体现,肯定那个好脑子也被形式逻辑进一步锻造过,否则他怎么能下棋看五步呢?
魏填平喜欢下象棋大概是师专闻名的。每每见他下课之后就在办公室呆着不走,逮住谁就与谁捉对厮杀。办公室里无高手,这时候他就会让对手一车或二马,然后开战。三局五局他不会过瘾,只等杀得要吃午饭或天已擦黑,他才收兵回家。魏填平本来烟瘾就大,下棋时更是一根接一根,嘴不离烟。夏天时,他常穿极普通的的确凉白衬衣,上面两个口袋各装一包大光牌香烟。不知不觉一包烟已经抽完,他下意识去口袋里摸索,发现已是空盒,就一把将它揉皱,扔掉,急忙去掏另一包。本来他刚抽完一支,却还是像饿虎扑食一样把烟卷塞到嘴里,心急火燎地将它点着。第一口总是吸得很深,香烟立刻就下去了少半截。那口烟会在他肚子里憋一会儿,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让它徐徐而出。这时候,他的脑袋就锁在烟雾之中,如黄山景物。有时他也会被烟呛得咳嗽几声,但咳嗽声又伴着他的嘲讽和笑骂,咳嗽似乎也就不再是咳嗽,而是成了胜券在握的得意,戏弄对手的享受。他咳嗽着,喃喃自语着,骂骂咧咧着,和着弥漫的烟雾,伴着铿锵有力的落子,构成了办公室的独特景观。他也完全沉醉在楚河汉界的世界中了。
我也是瘾君子,但见他抽烟的那种样子,还是稍稍感到恐惧。像他这种抽法,一天三包恐怕也打不住吧,何况他抽的还是“大光”!大光是太原卷烟厂生产的香烟,烟盒蓝白相间,倒也朴素大方,但烟丝很差,果然是便宜没好货。我当时虽不富裕,却也从不买这种香烟,因偶尔尝一支,不仅味道寡淡,还燎嗓子。r抽这种烟,嗓子受罪伤肺伤胃,还抽它做甚?
但魏填平却总是左右开弓抽大光,那几年我都没见他换过别的牌子。抽烟人在一起,免不了要相互敬烟。我们递烟给魏填平,他来者不拒,连说好烟好烟。随后他也会用大光回敬一下,见我们不抽,后来也就干脆免了这道程序。于是,大光烟就成了他的独享之物。
魏填平抽大光的样子时常在我脑子里萦绕,起初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抽如此糟糕的劣质香烟,后来听说了些事情,才若有所悟。魏填平去世五年后,我的学生闫孝林写文章回忆,进一步坐实了当时的说法。孝林说:“魏先生在师专是个比较穷的人,这与他的家庭有关,他常常在讲课之余讲他的家史:他弟兄二人,弟弟不幸在一次事故中饮弹身亡,他本人又违犯了计划生育政策,工资下调,职称无缘,爱人工厂倒闭,赋闲在家,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讲至伤心处,我们听得几乎要掉下泪来,魏先生却慨然长叹一声:‘不说它了,讲课!’然后就抑扬顿挫地念道:‘榆关断音信,汉使绝经过……。’”这些故事我在另外一些学生那里也听说过,可见魏填平是讲过许多遍的。而抽大光烟,大概正是那种困顿生活的真实体现吧。
为了把自己的生活搞好些,魏填平开始四处代课了。他讲课又名声在外,那几年可能就接了不少讲课的活儿。但长治是个小城市,又有多少地方让他讲形式逻辑,能有多少听众听他讲古代文学呢?他是不是有甚讲甚,来者不拒,捡到篮里是根菜?同时我又想到,那个年代,工资不高,课时费也少得可怜,靠叫卖知识又能挣几个钱?我自己是没有赚钱意识的,又想到讲课赚钱瞎耽误工夫,所以就总觉得那是下下策,但上策是什么,我至今也没搞清楚。而在魏填平看来,也许有课能讲,有钱可赚,已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了。因为他曾对闫孝林这届学生说,他最乐意做的事情是一天到晚连轴转,能马不停蹄地上课讲课。这种快乐我没体验过,自然也无法想象魏填平的快乐了。
只是代课一多,可能就会影响到其他。我在师专时,知道另三金刚是很能写文章的,但魏填平却写得极少。1989年,师专曾把全校的科研成果汇编成册,那上面魏填平只有三篇小文章,分别是《唐玄宗四到潞州》(《山西日报》1980年3月9日),《〈风景谈〉注解质疑》(《语文教学通讯》1980年第8期),《谈谈〈上党史话〉的写作》(《编辑之友》1984年第3期),此外就是他与王怀中合作,写过一本《上党史话》的小册子,还参加过两三本鉴赏辞典的写作。我想知道他九十年代是否发表过文章,便去“知网”里查,发现只有上面提到的两篇。这么说,九十年代头几年,魏填平是不是光忙着讲课了而没顾上写文章?或者也可以理解为,他是不屑于写那些劳什子文章吧,因为写文章更是赚不了钱的。
于是我就总见他在下象棋。他在办公室下,在户外的树荫处下,与教工比试,与学生过招,一直杀到烟雾弥漫,天昏地暗。那是他讲课之余的调剂吗?不得而知。有时候,他也会拿起乒乓球拍子打几下。他主要打削球,防守多于进攻,但一招一式很是讲究。那个年代,篮球乒乓球差不多成了我的日常功课,又听说魏填平这两种球都打得不错,我就希望多能和他交手。但他的瘾头主要还是在象棋上,我似乎没跟他打过几次乒乓球,也从没见他打过篮球。我几乎就要见到他打篮球了,却终于还是没能如愿以偿。
1992年初秋,师专校工会组织的篮球赛将要开幕,中文系这支队伍也摩拳擦掌,准备在赛场上一显身手。当其时也,系主任李金刚的球打得轻舞飞扬,马建新的技术也相当不差,郭爱民虽然三步跨篮总是踩不对步点,但他人高马大,长胳膊修腿,往那儿一站就成了师专的姚明。我那时正对乔丹崇拜得一塌糊涂,虽然一模仿他的梦幻脚步,立马就成了《卖拐》中的“大忽悠”走法,但我最年轻啊,可以满场飞。而魏填平则是传说中的好后卫,由他来组织进攻,我们这支队伍就有了章法,也有了冠军相。于是,我不光有了临战前的激动,甚至还升出了隐隐的期待。我没见过魏填平打球,这一次既可以饱眼福,还能和他打配合。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在比赛中打得不那么寒碜,以便向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致敬;我也准备从他那里偷学几招,这就叫做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大操场一角,上图有篮球场
比赛前几日,我们开始练球了,魏填平终于出现在篮球场上。但他不跑不跳,只是懒洋洋地投了几个篮。而且不一会儿他就咳嗽一阵喘几下,身体明显不在状态。他说他有点不舒服,大家也没太当回事。有人说,胳膊腿有了懒筋,打打球就舒服了。我们就那样说笑着,练习着。忽然起风了,大操场上卷起了细细的尘土,刮得人凉飕飕的,球也练不痛快了。
这个秋天有点冷。
不久,我们打开了比赛,魏填平却住进了医院。他再也没回到篮球场上。
起初,听说他得的是肺炎,很快又确诊为肺癌,需要做手术。因为魏填平的病,系里也变得忙碌起来,及至成了老师和学生们的冬天话题。他先是住在长治的一家医院治疗,后来又转院至京。到北京治病很麻烦,他家里又人手不够,系里就派出年轻教师秦雁周进京陪护。然而,不好的消息却不断从北京传来,让我们心里一阵阵吃紧。消息说,魏填平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第二年初春,魏填平终于从北京回来了。那时他已生命垂危,雁周请示系里之后,就直接雇了辆出租车,行程近千里,一口气把魏填平从北京的医院拉到了师专的医务室。医务室设在那个“裤衩楼”的一层,我们去看魏填平时,他正躺在一张床上,头挨墙,脸朝下,被子半搭半盖,身子蜷曲如弓。我们喊魏老师,他不吭声;他那个十多岁的儿子扑在床上,喊他叫他,他身子动一动,却既不扭脸也不说话。他已昏迷了吗?我不太清楚,但系里有老师说,魏填平心里不糊涂,也还能说话,但肯定是他不想说了,他也不想把自己那张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脸扭过来,让他儿子看到。他就那样深埋着自己的头,在不吭不哈中走向了死亡。
在火葬厂的殡仪馆里,我终于看到了魏填平的模样。只是经过化妆之后,那张脸已一片暗红,像国光苹果。如此形象,看着恐怖、可疑,也很不真实。为什么化妆师要把魏填平弄成那种样子呢?我至今都没想明白。而我第一次去火葬厂参加葬礼,看到的却仿佛是死亡的假象。这种真真假假的影像在我记忆中留存多年,挥之不去,想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
从殡仪馆出来,我和系里几个老师又聚在一起。我们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但表面上还是嘻嘻哈哈。我们抽着烟,聊着与魏填平相关的话题,等着坐车回去。忽然,系资料员李仲娴说:快看,死鬼魏填平上天了。“死鬼”的修饰语让我大吃一惊,那是要冲掉来为他送行的晦气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一根巨大的烟囱矗在远方,那上面正冒着一股青烟。
谁也不说话了,我们的心情开始黯淡。
也许这就是火葬的残酷之处吧。土葬把人装入棺材,埋于地下,死者便有了一个永久的居所,也因此拥有了最后的尊严。而那座隆起的坟头,以后会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与人间四月天融为一体,阴曹地府因此不再显得冷清凄凉。生者面对如此坟头,如同面对艾略特所说的“客观对应物”,似乎才有景可触,有情可生,也才能“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然而,火葬却彻底粉碎了这种死亡,也粉碎了祭奠的古典意象。遗体告别,焚尸炉,烟囱上的青烟,骨灰盒,死者迅速地再度死亡。这种流水作业确实是让死者灰飞烟灭了,却也会让生者顿生寒意,情感一下子跌落在一片空漠的虚无之中。可是,在生的尽头,又有谁能逃避这种流水作业呢?想到那一刻,我的心情不光是开始黯淡,似乎也生出了一种绝望。我那时虽然才活了整整三张,但我仿佛已看到了我死后的模样。
那年春天,魏填平又成了校园里的话题,人们开始猜测他的死因。有人说,魏填平那几年其实活得并不痛快。他想当图书馆馆长,却阴差阳错没当上,便心有郁结,不得通其道。这种说法我不知道是否成立。
当然,也可以说他是讲课累死的。
或者,更应该说他是抽烟抽死的吧。
对于我们这些新老烟民来说,魏填平之死似乎有了一种震慑效果。有那么一段日子,我们面对香烟好像都有点心有余悸,相互敬烟也就不再那么频繁。有人甚至提议,干脆大家一起戒烟算球了。但或许还不到半年,埋在心头的那颗疙瘩已经消散,我们又抽得肆无忌惮了。
办公室里依然有人下棋,那种落子时的巨大声响,敲击着九十年代的剩余岁月,仿佛是对魏填平遗志的继承,也仿佛是对他未竞事业的延续。
也许,那也是对魏填平先生的一种缅怀吧。
2010年12月31日初稿
2019年4月30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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