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散文|百臻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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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来,三儿唻,骑我肩膀上,你就看见了!”话音未落,百臻叔两手夹住我的胳肢窝,齐用力,往上一掫,身子一蹲,就顺势把我从他身前甩到了肩膀上。   大概是六三年,小县城里的一次庙会,一个空旷的场地里,搭了一个大戏台,唱夜戏。我爹和我百臻叔带我去看戏。   戏台前面,人山人海,那时候,我十岁,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个子矮,耳听得锣鼓喧闹,戏台上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唱腔和戏词,可就是看不见戏台上的人,只看得见眼前有许许多多的身体排成的墙。我钻来钻去,愣是钻不到前面去,心里猴急。   过去,我爹带我来看戏,曾经把我背到肩膀上,让我能清清楚楚看见戏台上的表演。这一次,我还想让爹把我扛到他肩膀上去,就嘟囔起来:“我啥都看不见!”   我这一嚷,让百臻叔听见了,不待我爹动作,他就一声喝,把我举到了他肩膀上。   百臻叔身高虽一米七多点儿,却生得虎背熊腰,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人虽然瘦些,身上的力气却不小,把我一个精瘦的小屁孩儿举起来,还不是喝凉水一般?   坐在百臻叔肩膀上,我感觉到他比我爹的肩膀要宽厚许多,舒服得很。我痴痴地看着舞台上的两个演员穿着武生戏服,背着几面彩旗,一边呜呜呀呀,一边耍着长枪,在紧迫的鼓点和梆子声中,打得异常热闹。看得忘乎所以时,我完全忘记了是骑在别人肩膀上。   我爹过意不去了,催我下来,百臻叔嘴里却连连说:“没事儿,没事儿!三儿这个瘦猴,轻得跟棉花包似的。”   直到我爹把我直接拽下来,才算完事。    02
   百臻叔姓赵,跟我们家在同一个生产队,我家在三弯巷,他家在赵街,相隔不到半里地。   他有一身蛮力。   生产队打麦时,需要配两匹马,才能拉着碌碡在打麦场里转圈。有一次,他跟别人打赌,看能不能一个人拉动碌碡。说罢,他就把绳子套在自己身上,弓腰,蹬腿,慢慢挪动脚步,竟然拉动了碌碡。然后,越走越快,绕着打麦场,走了一圈。在场的人,有拍巴掌的,有大声叫好的,都为他鼓劲儿。   我不止一次去过百臻叔家。一小间低矮破旧的瓦房却住着三口人,他娘,他,他三弟富臻叔。   他家是地富成份,民国时期,应该是比较富裕的家庭。民国倒了,天翻地覆,他家成了黑五类家庭,低人一等,住破旧房,生活比一般人家更艰难。   我从来没见过他爹,模模糊糊,好像听大人说,是罚劳改了,再也没回来过。大概因为他爹是一家人的耻辱或者伤疤,百臻叔和他家里人从来噤口不提,邻居们也很少有人提起。   因为出身不好,低人一等,有一身蛮力的百臻叔常常被深重的自卑压抑,小心谨慎地活着。在别人面前,他总是一副好脾气,很少跟人抬杠红脸,碰见好斗又蛮不讲理的人,他都是敬而远之。而对方呢,大概怯于他体格壮实,也不敢跟他继续硬碰硬,只是继续装腔作势,嗷嗷咋呼两声,完事儿。   好几次,有好斗的人凭仗着自己家庭出身好,找百臻叔的茬儿,对他恶语相向,他刚发一句火,却突然停下来,涨红着脸,说一句,“好好好!你厉害!俺瓤(方言,输的意思)给你了中不?”然后,就躲得远远的。    03
   从我记事儿开始,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人们都被饥饿煎熬,吃一顿饱饭就会心满意足,如果能再吃上白面馒头,还有菜有肉,那可就是最幸福不过的事了。   百臻叔弟兄俩,更是如此。   那时候,农民要吃饱肚子,有两个极好的机会。   一是谁家盖房子,能混个肚儿圆。   老百姓盖房子,请不起施工队,就请一个懂盖房技术的“掌尺”大师傅带工,再找三五个泥瓦匠,其它打地基、和泥、掂泥、搬砖等力气活儿,就找邻居街坊里有力气的人帮忙打下手。   除了师傅和泥瓦匠,打下手的都不付工钱,只要管午饭,要是下午干到天太晚,还要管晚上那一顿饭——得管饱肚子。平时都是大锅菜,一般是一人一碗。白面馒头或者窝窝头,却是要管够的。房子盖好了,完工了,也得来一场完工酒,摆上七碟八碗,外带几瓶九毛辣——我们当地酒厂产的红薯干子酒。   那时候,百臻叔年轻力壮,人又实诚,干活不惜力,邻里街坊盖房子,总少不了找他帮忙。   百臻叔干活是把好手,饭量也大。   他吃白面馒头或者窝窝头,总比一般人吃得多,还吃得快,别人一个还没进肚,他呢,三四个早就狼吞虎咽了。等到再去馍筐或者簸箩里拿的时候,他又觉得不好意思,嘿嘿笑着,说一声,“再弄俩!”张开两手,抓住几个馍,躲到一边,大口大口吃起来。再拿,就不好意思了。如果到最后,馍筐里还剩下几个馍,主人总会跟百臻叔打招呼,“百臻,剩这俩仨馍,你吃了吧!”   百臻叔就嘿嘿一笑,“咋着,那我就吃咯?”   一边笑,一边拿起馍筐里的馍,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很快就消灭了。   吃完工酒时,百臻叔自然也不客气,一边不停地喝酒,一边忙着叨菜。等酒席结束,他常常会拍着肚子,大声笑着说:“今儿,可混个肚儿圆!”   麦收结束,麦场里的麦子都打干净了,垛麦秸垛的时候,中午那顿饭,生产队总要拿出一些新麦子,到街上馍店里换几布袋白面馒头,放在卖场里,再买点咸菜,让全体社员就着咸菜吃个够。这有个名堂,叫“打平伙”,也叫“加钢”。凡是那时候,社员们,不管男女老少,都敞开了肚子吃。   这样的场合下,百臻叔自然当仁不让。十几个馒头下肚,总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他再怎么吃,也吃不过他三弟富臻叔。   有一次,等大家都吃完了,布袋里一个馒头也不剩了。有人问他富臻弟:“富臻,我看你没少吃,吃多少啊?”   富臻叔摩挲着肚皮,慢悠悠地回答:“吃了十九个,没啦,凑合吧!”   那时候馒头个大,一斤俩,十九个,都快十斤了。   “就这还凑合啊?”   大家哄堂大笑。   “你看看我的肚子,还不鼓呢。”别人走近了看,果然,富臻叔的肚子还真就平平的。   又有人说:“你这肚子,是转盘啊?那十九个馒头都转哪儿去啦?”   百臻叔在一旁笑笑,悄声嘀咕:“傻子,干嘛报恁(方言,那么、这么的意思)清楚啊?”   打那以后,富臻叔就落下个诨号:“转盘肚”。    04
   在我家里,百臻叔也有个诨号:“坐折板凳腿”。这诨号,是有出处的。   有一次,他走进我家门,一屁股就坐在我家一根破长条凳上,没想到,刚一落座,“咔嚓”一声,长条凳腿应声折断,百臻叔跌落地上,摔了个屁墩。大家哈哈大笑,也不知谁,顺口说了一声“坐折板凳腿”,打那以后,那诨号就扣在了百臻叔头上。   那时候,除了劳动和吃饭,根本没有什么电视机,一个小县城,也就十字路口夹着一个大喇叭,喇叭里整天播放的内容,老百姓都不大感兴趣,打扑克、打麻将,却又被当作“四旧”禁止了,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日子过得像我们东关林场东边那一片沙堌堆一样,单调,枯燥。一到晚上,最好的娱乐方式,就是相互串门,凑一堆儿拉拉呱,找点儿生活的乐趣。   在三弯巷,我家也算是一个大家庭,路南路北,对门两个院子里,住着二三十口人。人口多,就热闹。我爹,是我们家族里他那一辈的老大,民国末期,上过简易师范,有文化,又在外面闯荡过,见多识广,说话在理,还当着生产队里的会计,人缘又好,本家的叔叔们,本生产队里的邻居们,就爱到我家坐坐,跟我爹围坐一起,侃天说地。   到我家串门最多的,就是百臻叔。   他不大识字,没什么文化,寡言少语。很多时候,都是静静地坐着,憨憨地笑着,默默听大家谈天说地。偶尔,才插上一句话。等别人都走了,他却还不走,跟我爹或者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坐到半夜。而我,常常就在他们的闲聊中,进入梦乡。进入梦乡之前,在昏黄的煤油灯光里,还经常看见他的身影映射到墙上,晃晃悠悠,时大时小。   时间长了,如果百臻叔有两天没来,我们家里人倒还有些不习惯,爹和娘常常会问:“百臻这两天咋没来啊?”等他来了,必然刨根问底,一探究竟。百臻叔总是憨笑着,简简单单解释两句。   我们家民国末期在城里大隅首开过杂货铺,划阶级成分时,曾被划为小业主,也是颜色发灰的家庭,我爷爷被打成右派,我爹还曾被人诬陷上简易师范时加入了国民党,因此被罢免过生产队会计。我们这样的家庭,比百臻叔家里也好不哪儿去。他喜欢经常到我们家串门,大概也是惺惺相惜,人以群分吧。   经常来我们家串门的人,都是最底层的普通老百姓,与人为善,没有热衷斗争的狂热分子,不用相互戒备。东拉西扯,扯到哪是哪,不用担心被告密。在那样的氛围下,自然流淌着和谐融洽的人间温情。百臻叔能在我家“坐折板凳腿”,大概就因为能感受到人情温暖,有安全感,能稀释因为出身不好而产生的卑贱意识吧?    05
   百臻叔行二,他大哥是喜臻叔。最大的是姐姐,在外地,很少回家,我印象中,八十年代,她好像来过家乡一次,像是大城市里有工作的人。闹大饥荒年代,百臻叔的大哥喜臻叔忍受不了艰难和屈辱的日子,偷偷去投靠他姐姐了。   听大人说,百臻叔的姐姐,还有他大哥,隔三岔五,偷偷往家里寄些钱,接济家里,他们母子三人才不至于饿死,勉强凑合着过下去。   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喜臻叔从外地回到老家,他在外地学会了木匠和泥瓦匠的手艺。那已是八十年代,政策渐渐宽松,允许个人干私活了,他就给别人做家具,还当“掌尺”大师傅,给邻居盖房子,也揽公活——例如我们家附近的学校、鞋厂、印刷厂、面粉厂的一些建筑活儿。我还跟过他掂泥搬砖呢。   为了让百臻叔和富臻叔学会一样赖以谋生的手艺,喜臻叔就叫他两个弟弟从拉锯、推刨子开始,学木匠活儿。   一来二去,他们家的经济条件逐步改善,盖了新房,三个单身汉也相继结婚,都有了其乐融融的小家庭。百臻叔方脸,浓眉大眼,照今天的话说,也算酷男,因为过去的家庭情况,不好找对象,结婚的时候,离三十岁不远了,在我们小县城里,典型的大龄青年。   百臻叔脑瓜没有喜臻叔灵巧,却勤奋,肯下功夫,熟能生巧,两三年过去,蛮像模像样了。   一九七九年,我们家从东门里挪到东关外,盖了五间房,所有的门窗,喜臻叔下料之后,其它具体活儿,分段、截板、刨平、雕榫、凿卯,一直到组合成品,安装,抹腻子、刷漆,几乎都是百臻叔带着富臻叔一步步干出来的。   那时候,他家里生活已经大为改善,百臻叔的身体也健壮许多。推刨子的时候,来来往往,轻松自如,很快就能刨出规规矩矩的棱角或平面。随着“唰唰唰”的推刨声,他两条胳膊上的腱子肉,也跟着有节奏地晃动,淌汗了,脱了衣服,身上的肌肉也一块一块的。   他的性格也开朗了,一边干活儿,一边跟别人拉着呱儿,哪里有他,哪里就有爽朗有笑声音。有一次,他逗我玩儿,“来,三儿,推几刨子?”   我真的拿过刨子推起来,本想着也能像百臻叔那样轻松自如,很快就能推出平整的平面来,没想到,推起来曲里拐弯,高高低低艰涩难行,推到有疤的地方,更费劲,硬推,就推出坑来。   百臻叔看见,一把夺过刨子,“散伙吧你!再推,就推成废料了。”然后,唰唰唰,不大会儿,就推成了合格的方木或板材。    06
   八十年代中期,我家又盖了四间房,那一次的门窗就全是百臻叔自己独立制作了。   木匠活儿里,雕榫、凿卯、扣榫这些工序,得有一定的技术,技术差的,既费工夫,也弄不妥帖,即使扣好了,不长时间就脱榫。那时候,有好多木匠,就用拐角代替扣榫。在铁拐角上打好的洞眼里,钉上铁或拧上螺钉,将横与竖两根木撑连着一起。技术要求不高,也省时间。百臻叔偏不,偏要一丝不苟地雕榫、凿卯、扣榫。扣榫时,再嵌进去粘了胶的木条,保证榫与卯严实合缝。他给我家制作过的门窗,好多年过去,都没有脱过榫卯,就连他给我们家捎带做的几个小方凳,多少年后,都还结结实实。   百臻叔给我们家干活,不要工钱,每当我爹提到工钱的事儿,他都说,“想当年,我在您家坐折过板凳腿,就跟一家人一样,现在,干这点儿活儿,还要钱,您这不是打我脸吗?”   不要工钱,中午和晚上两顿饭,自然得让百臻叔在我家吃啊。那时候,我爹恢复了工作,我们弟兄俩、我爱人也有了工作,我嫂子和别人一起做小买卖,家里经济条件改善了许多,管百臻叔吃饭已经不为难。   这两顿饭,总要炒几碟菜,少不了肉,还少不了喝几杯。   百臻叔在我家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吃饭时更是如此。   也许是生活得越来越开心,他竟然由一个寡言少语的人变成了话痨,天下大事、街谈巷闻、家长里短,无所不谈,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哈哈笑着侃天。这样,一顿饭势必拖延下去。一家人饭后,该上班的上班,该睡觉的睡觉,剩下他,由我爹和我娘陪着,他也不在意我们冷他的场,依然又喝酒又叨菜,兴致勃勃。
作者简介
快乐一轻舟,本名李俊明,山东省东明县第一高级中学语文教师(已退休),中小学高级教师。曾获山东省级优秀教师称号,并曾在三个中学担任副校长,校长。现为自由撰稿人,曾在各家报刊杂志发表二十多篇文字,并三次获得网络文学大赛奖,已出个人文集《轻舟逍遥》,在网络上已经发表大约150万字。
编者按
这是一帧散着时光味道的长卷,长卷里有我们熟悉的人。百臻叔由我——一个儿童代入这个画面的,人物一开场,那种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戏剧的鼓点、唱腔抑扬顿挫,我的眼睛,借百臻叔的肩膀看向高处的舞台。散文就是这样展开的,人物出场伊始就散发着灵魂与生命的魅力,百臻叔一掫一驮,一举一笑,他憨厚的秉性跃然纸上。此篇文写出了改革开放之前,之中,以及近期的农村生活的人与事,反映了这些人物的悲喜,写出了大时代大背影中的人物命运。蓬勃的生命,在孩童满是稚气的眼眸中开始生长,生活的清苦写来满是童趣,并没有什么黯淡,倒因这些清苦,人们对生活的乐观与豁达感染了读者。文章的结局有些让人唏嘘,一辈子无惧生活的百臻叔生病离世,此处发出了作者的感慨,这倒不是晦涩,而是人至天命之年,对生活的理解与慨叹吧。一篇充满人间烟火味道的作品,文字的力量就是在土壤里生出根,那些枝叶将世情冷暖向你娓娓道来。推荐阅读!感谢投稿文心小筑!【编辑:雪飞】【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006230009】江山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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