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老屋寻访记

甘露,充满灵气和诗意,富有生机和活力,它是我的家乡。
由于地处苏锡常三市交界,水网密布,水运便利,百姓勤快,集市昌盛,古有“金甘露”的美誉。八十年代初期,甘露青鱼、彩印包装一度就如甘露寺缭绕的香火,随风飘扬,闻名遐迩。九十年代起,甘露区域经济发展速度减缓,甘露也仿佛一座暮气沉沉的老屋,被世俗所尘封,人们也逐渐淡忘了它昔日所曾拥有的辉煌和光彩。国庆假期,秋阳温婉,在那个特适宜怀旧的午后,我开始寻访家乡的老屋。
寻常寺弄话古寺
甘露老街规划整齐,呈十字分布,市河贯穿南北,接鹅真荡,通望虞河,原有客轮通航苏州、上海。在依赖水运的年代,甘露的繁荣名至实归。提到甘露,不能不先说甘露寺,寺因甘露而有名,甘露也见证了寺的兴衰。
甘露寺坐落在延祥乡,唐乾符三年(公元876年)建,名甘露禅院。宋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改名广济禅院。明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僧宗晟重建,易名甘露寺。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华学士华察重修。(泰伯梅里志﹒卷七)
甘露寺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时,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当年的寺院早已面目全非,改作会堂,成为当时开大会、看电影、听评书、赶戏场的地方。我就在这里看过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十五贯》,听过铿锵激越的评书《说岳》。最有印象的,当然是分列东西的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每到初一、十五,四方的香客蜂拥而至,烧香拜佛。特别是每年秋阴历七月中旬至八月中旬的香汛期,善男信女来来往往,摩肩接踵,诵经念佛,不以为倦,由此甘露各项商业,无不利市三倍。八十年代,因旁边的农机厂扩建,银杏树、房子统统圈进了高墙之内,香客只能望墙兴叹,整条寺弄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人流逐渐稀少。我常年在外求学,工作后回家的日子很少,对寺庙的印象也渐渐模糊。
当我站在寺弄口,转过一间上书“甘露文物陈列所”字样的房子,惊喜地看到两个熟悉的树影时,恍惚又回到了那个久已逝去的年代,想起当初在庙院旁读小学时的人和事,曾经熟稔的老师、同学如今分处四方,夏天刺眼的闪电滚过屋顶后的隆隆闷雷的惊悸,秋季随风飘旋的梧桐籽的清香,吹响挑空了的银杏果壳的哨声,一切在这个秋日银杏叶子唰唰作响的午后重新变得清晰而可亲。人生只合家乡老,家乡面貌无论如何变迁,她在游子的心间总存着温情的烙印。
十字街口的方井早已湮没在市井的喧嚣之间,老街东首因商业街的扩建,早已改变了当初的模样。指点着那些曾经走过无数遍的寺弄人家,我的心中顿有旧时王谢堂前燕的寂寥。东、西老街曾是家乡最热闹的所在,橱柜里琳琅满目商品的百货店、市声嘈杂的老虎灶、浴室、书场、点心店、热火朝天丁当作响的打铁铺、笑声周匝的小书摊、香烛摊、香气扑鼻的“糍饭糕”(家乡一种用糯米揉做的油炸食品),仿佛过电影似的在我眼前重新闪现,寻访家乡老屋,在感慨流光易逝的同时,更多的是暖暖的追忆,多少楼台烟雨中,往事并不如烟去。
月溪河畔寻老屋
出寺弄口,走过东街,在甘露桥右拐,便是市河边的下塘弄。江南小镇,人家尽枕河。市河东西过去居住的大多是殷实的街上人家。解放后,河东的住房都陆续改为供销社生产资料经营场所,只有南边介山里一带仍然作为民房。再往南的南横头,有一大户人家,悉数充公改为粮站。据说当年电影《难忘的战斗》就在这里取过外景。小时侯,每每跟随父母摇着船,穿过市河,到粮站交粮,偌大的地方满是一间接一间的房子,高大的围墙上至今仍残留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宣传标语。
下塘弄的朱姓老屋,在外面不留心的话,压根不知道里面还有精彩的华章。穿过前面改造的楼房,后有三开间的厅屋,砖木结构保存较好,粗大的梁柱在老家普通民居里非常少见,尤其是斗拱部分做工厚实,可见当时朱家具有较好的经济实力。再往里走,有一新砌平房,有老太在晒太阳,细问才知是朱家的媳妇,从她口中得知朱家原有六个兄弟,老屋起码有四进三开间。她指着门前绿影婆娑的腊梅树说,梅树已有二三十年啦,以前的事谁也不太清楚,老屋就她一人看管。在她指点下,我又往里查看,在平屋后面还有一三开间老屋,十字花形的门窗在秋日下斑驳林立,墙上挂着朱家祖宗的老照片,令人徒增无限感伤。抬头望见北边矗立着一棵高约十米左右的柿子树,忽然想起“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诗句。
离开朱家,往北过五六人家,见一家六扇木门老屋,寻声往里走进,有一天井,种有梅花、广玉兰,好生雅静,往前迈步,果有一四开间厅屋,只是梁柱比刚才看过的朱家还要粗,斗拱的木雕部分更加精美细致,议论间有一中年妇女出来,得知我们的来意,就让我们拍照留念,她告诉我们,由于没人看管,斗拱的木雕已被人偷去一块,前后屋檐有的地方已有倾斜。望着前后空空如也略显残破的厅堂,我寻思着人们在继承祖先留下的金钱类遗产的同时,千万别忘了更多带有亲情的遗念,包括老房子、老照片、老树等等。
马头墙下叹沧桑
甘露茧站
走过甘露桥,来到市河东面,这里接连成片的老屋,当年岸上人来人往,河中舟楫相接,一派生机盎然的市井景象。当初年少胆怯,加上都是集体店家,很难一睹老屋真面目。因为国庆长假,行人很少,更增加了一份难得的清静安宁。
甘露茧站占据了河边一处很显眼的地方,听人家说这里曾是一家大户。走进茧站,里面黑咕隆咚,早已没了昔日的热闹与繁忙。甘露和很多江南小镇一样,当年也以蚕桑为传统农业,桑田遍野。初夏的午后,和小伙伴在桑树间玩耍,贪婪地吮吸熟得发紫的桑果,甚是甜蜜惬意。茧站作为仓库,应该有很多房子,据老人讲后面的房子大多经过改造,已没有多少老面貌。
走出茧站,旁边就是供销社生产资料部。见有一间老平房开着门,就顺脚走进。原来是一废品收购站,里面堆满了瓶瓶罐罐。在和收货人一阵搭讪后,他忙说,这里可是甘露街上最大的老房子啦。一声惊诧之后,我想起读中学时,学校操场西边尽是高大的围墙,上面的字足有一平方米大,才恍然大悟。穿过第一进平屋,第二进就是高大敞亮的厅堂,前后两进均是五开间,只是少人管理,梁柱有点白霉,令人惋惜。在收货人的指引下,来到第三进时,发现竟然是凹字型的二层楼房,立面白色,每间开方形小窗,民国西洋建筑风格显然。登上楼梯,全是厚厚的杉木地板,风雨多年,竟完好无损,楼上是通连的五开间,中有抱柱,直径都在四五十厘米。令人惊叹的是,第四、第五进二层楼房,全部通连,不须另走他路,楼下是夹弄相通。前后进之间是一方天井,可惜没见参天大树。打听后,知道是甘露薛家当年的当铺。前后五开间的二进平屋、三进楼房,占地面积足有五六千平方,它该藏有多少人间奇货,惹人猜测。
收货人介绍薛家后人大多在外,房子捐赠国家后所获奖金,也捐出兴建了镇中心幼儿园。生产资料部生意冷清后,房子就一直空闲着,前几年出租给一家私人小厂,一度作为布玩具生产车间,厂搬出后楼上楼下尽是废弃的布料,一片狼籍,令人怆然。走出老屋,伫立河边,惟见绵延的马头墙高低出没,平屋之前,根本无法想见普通的民屋背后,隐藏着多少可待发掘的沧桑历史,演绎着多少回肠荡气的悲欢离合。
闲置的老屋,是记载家乡沧桑巨变的独特历史。保护继而整体规划古镇老街,有何人搜集整理?又有何人奔走呼吁?不要坐等老街老屋在无情岁月中任由倾塌破坏毁灭之后,再重新去捡拾文明的碎片。
转头来到西街,掩映在夕阳之下老屋益加变得亲切,一如母亲慈祥的怀抱,怜爱着远方归来的游子。曾作为乡、镇政府办公的是家乡一方豪绅的老屋,前后十开间四进,多年的修修补补,如今只有基本的房屋布局了,最后一进现已作为车床加工车间,我们的造访令租赁者莫名其妙。好在西街北部仍然保存较多民居。滕家老屋现有三进三开间,有一对退休夫妻在此居住,显得干净又有生气。第一进现有木屏风门,二三进之间的天井方正,地上条形砖铺设整齐,令人称奇的是,滕家还保存非常完好的门楼,上有精致的砖刻,内容是隶书的“源远流长”,字体俊美清秀,这种徽派门楼在甘露恐怕是不多见的,由此可断定老屋建筑年代应在清晚期。老人讲,以前前门还有更大的门楼,可惜都拆除了。
告别滕家,斜对面的陆家,我记得还有小学时的同学住过这里,对着西街,方正的石门述说着无言的寂寞,二层的小楼里可曾有杏雨买花的故事。踏着规整又破碎的方砖,穿行在弯曲宁静的小巷,才知陆家前后贯穿两条街,石门是陆家的后门。前门在几多拆建中,竟然保留至今。细看门楼上,寓意紫气东来的徽派砖雕同样精美完好。更为绝妙的是门闩的设计,独具匠心,除了设计有横的门闩,还有东西两根竖的门闩,门闩的石洞完好如初,通过上下左右的固定,确保居家的一方平安。普普通通的民居,实际上寄托着先人最为质朴的生活理念,体现出精巧的智慧。正如建筑大师梁思成在《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一文中所说“构架的纵横承托或联络,轮廓的钝锐,彩画的雕饰,门窗细项的分配,这些工程上及美术上措施常表现着中国的智慧及美感,都是我们对生活思想的答案,值得我们重新研究和剖析。”
老屋,毕竟离开我们的年代已经久远,它的文化理念可能在很多人看来一文不值,他们宁愿在灯红酒绿行色匆匆中,寻找那处在高楼大厦之间的居所,却不解今之视昔,犹后之视今的道理。日暮江关离人愁,老街、老屋、特色小吃、风土人情,都是家乡最真实的印痕、最美好的纪念,理应值得我们用心去坚守那份凝望和温情的关注。
旧时明月西湖瘦 写于 2004/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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